薛茜桃走后,沈从经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窗明几净,半晌不发一言。香早就燃尽了,灰烬都被擦拭得干净,连同屋里物什被动过的痕迹、按在香灰上会留下的指印一起消失了。
她拾步向前,来到榻旁,接着蹲下身,手掌覆在第二个抽屉上。她此前一直会把抽屉微微拉开一点,而现在,抽屉与柜壁严丝合缝。
外头有乌鸦叫。沈从经推开窗,举目远眺,雪密密在地上积了几层。树死。地冷。枯枝瘦。今年大雪,许多地方遭了灾,人成片成片的死。
似乎是要新年了。
沈从经熄了烛,万物重新归于静默中。
次日停了雪。雪一连下了多日,终于放了晴,照进屋里头的光却少得可怜。屋里头的书被沾了湿气,页数黏在一起,沈从经把书拿到窗边晒干。今日贺瑾屋中设席,她要前去赴宴。
她到贺府的时候恰中,等候的侍从接过她褪下的氅衣,紧而引她去宴上的座位。贺瑾坐在主位,见到她起身打了个寒暄:“沈郎又没来?”
这算给了她面子,沈从经点头称是:“又病了,他身子骨向来不好。”
贺瑾闻言笑而不语,沈郎的身子骨病了月余,倒是还没见过其人真貌。他也不纠结于此,转而去招呼别的客人。
沈从经依次序落座,侍人上前斟酒。她端起酒杯,拇指沿着杯壁摩挲,眼睛慢慢端详起周围人群。
官少、商多。看来此番设宴是为筹集钱财。沈从经不动声色地敛下眼,听主位的男人高声阔论:“如今天灾频发,大荒大雪,溱县也跟着遭罪。路上的百姓饿得面黄肌瘦,我见着心痛。”
话音落了几瞬,却无人应答。贺瑾抬眼望众人,静静等了一会,最后慢慢看向沈从经。
“沈娘子,你怎么看?”
人群一时无声,尔后细声乍起,目光或横或直或斜过来,指向皆是她一人。贺瑾一向精明得可以,他分文不出,要商人们主动开口替他捐钱,倒是又落得个体恤民情的好名声。哪有商人舍得自己的口袋?而后无处发泄的怒火只能落到最开头应承的人。
贺瑾要她做这个第一人,沈从经可不想当众矢之的。她四两拨千斤,起身作恭敬状:“贺大人心善为民,夙夜匪懈,我等景仰不止。若您有何吩咐,我等一定尽心尽力。”
“谬赞了。”贺瑾盯她一眼,转而又另点一商人,“张兄,你又怎么想?”
张商平日没少从贺瑾身上捞好处,这会子哪敢不顺他的心意。他最擅察颜,此刻琢磨了贺瑾的脸色,咬牙说到:“百姓受苦,我等也不好受。我愿捐粮百石,银钱二百两,以助溱县渡过难关。”
贺瑾听罢微笑:“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
有他起头,其他商贾不敢落后,纷纷捐资。沈从经夹在中间,捐了个不高不低的数。待捐资一事过后,宴席气氛才终于松动起来。席间歌舞升平,佳肴美馔流水一般地呈上来。各路商贾妙语连珠,奉承得贺瑾眉开眼笑,一时觥筹交错,氛围正酣。
终于等到散席,天色已经近黯了。沈从经吃了不少酒,出来时步子有点晃。近些年的天都多变,早上才放晴,现下又开始落雪。她出门没有带伞,只能任雪屑胡乱糊了一身。凉意驱散了酒意,沈从经打了个寒颤,倒是让人清明了不少。
她脚下步伐不停,心里头想着方才宴席的事项。贺瑾此次设宴筹钱,实在太过大动干戈,筹到的钱粮数目巨大,若最后没有全部用来赈灾,那便难以服众,恐怕要遭检举。他一向爱惜名声,想要通过政绩乔迁京城,绝不会在这个关节眼上出差错。
如此看来,那笔钱粮确确实实会用到百姓身上。可深究下去,溱县的灾民不算多,远远不需这个数目的钱款,那剩下的大部分到底会用来作什么?
难不成……沈从经皱起眉头——他要放流民入内!
如今北川一片与蛮夷之地接壤,战乱频发,饿殍遍野,流民数目众多。若能安置一众流民,自然是件大功。但若是流民发生暴乱,无法平息动荡,反而会使溱县更陷水深火热。贺瑾可不敢拿自己的名声来赌,他此次兴师动众,像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样子。
恨不得所有人知道……他怕谁不知道?
他必须得要某个人知道!
如若他后面真的要接纳流民,那溱县是待不了多久了。这里经营的生意本就有意拖着一堆陈年烂账,贺瑾的动作倒是刚好方便了她。还有沈郎,这个人近来愈发不可控,得早日处置了他,不若就把他留在溱县的暴乱里……至于那个女人——
薛茜桃――薛茜桃!
这三个字忽的在她心里头轻轻划过去,却又足以让沈从经放慢了步子。她的思绪混着碎琼乱玉的雪沫子翻涌。薛茜桃的出现太刻意,如此不遗余力地接近着她,很难说她的背后无人授意。她会是一个陷阱吗?抑或一个线索。
“沈娘子!”
突然的声音惊着了沈从经,她停了步子。她循着声源望去,视线由上至下渐渐移动,伞下缓缓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笑脸。
薛茜桃撑了伞提着灯,活生生地站在那儿。她笑笑地凝着眼前人,沈从经几乎呆在原地,眼神错愕,她似乎全然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冒着风雪来接她。
“你……”
沈从经终于回过神来,视线下意识望向她手中的灯,眼睁睁看着那点子光晕愈来愈大,近乎让她目眩神晕。
薛茜桃摇摇走过来。沈从经看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氅衣下罩着的手掌无意识地慢慢收紧。薛茜桃撑起伞,抬手给她扫起发鬓的雪。灯被沈从经接过去。
沈从经提高了灯看她。她常常如此,不由自主目光便随着她走。等到发觉时已然在看她了。薛茜桃则颔首躲过她的注视,只是静静地给她拍雪,神情很认真。指尖会无意间擦过肩颈裸露的皮肉,呼出的热气也是。明明是寒气重的深冬,沈从经却觉得有些烧。烧意都搔在皮肉上,顺着风雪翻腾、蒸发,湮灭在透骨的寒意里。
她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沉溺于这种微醺的错觉。
“夜深雪重,你又迟迟不归,我实在……”
薛茜桃还未说完,沈从经先开口打断了她:“失礼了。”
在薛茜桃困惑之际,沈从经突然隔了衣袖捉住她的手腕,指尖在衣物相触间微微蜷起,紧着将头微微垂下,作出了一个虚靠着肩的姿势。她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然后犹疑般地反拥住她。
灯和伞散落在雪里,软得没有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尽数慢了下来,喧嚣一声声延伸至远方,连同那掉落的灯影也沉沉黯下去。
“方才弄干净的,现下又堆起来了。身上都是雪。”薛茜桃轻声说。
沈从经用氅衣把薛茜桃拢在里头:“你身上没有雪。我把你罩起来了。”
她不晓得这个相拥算什么,也许是相互抚慰,也许是片刻的动容,但大抵总归有那么一点子真情实意在里头。
她们一同回了房。已经深夜了,她的房屋里暖意还是很足,有炭火的味道,这是第一次。
薛茜桃进屋添了炭,火烧得旺了些。里屋暖气足,她白净的面上浮出红晕,脖颈额上都渗了细汗。像湿掉的白玉。她便褪了外衫,只留单薄的里衣。原本模糊的线条都有了起伏。
沈从经移开目光。
火太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