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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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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瑾入狱的日子是在腊冬,正是寒时。粟郡的事牵扯不清的人太多,叫刑部一网打尽了不少。

牢房小而逼仄,常年潮湿脏乱。贺瑾本就身有旧疾,如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全靠一口气吊着精神。他病得厉害,瘫在乱草堆上,连翻身的力气都疲软。

世家子。世家犬。子、犬。

这些字眼混着小室里的霉味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一刻不停地撕扯着腐烂的伤口。撕烂,结疤,再撕烂。刑部还没有派人来审,这几日却连牢饭都没有送过来,他早饿得发昏,眼皮沉沉,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睁眼。

有人要他死。

……不行!他得活!

贺瑾强撑着支起身子,冲门口蹲着啃面粑的狱卒堆笑:“哥、不……大爷,赏口饭吧。”

狱卒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全是些墙头草!见他失势,一个个都敢踩到他头上。贺瑾咬牙,在黑暗里无声地咒骂。他在入狱时身上的财物都被顺走,唯靠着长发遮掩留了耳珰。他顺着意识摸到耳上的金珥坠,扯下来冲狱卒晃:“兄弟日夜吹风辛苦,拿去买二两热酒吃!”

狱卒终于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接过去,用牙咬了咬。

贺瑾见他迟迟没有其他的动作,急得提醒:“……哥们!”

“别吼!”狱卒呵斥他。随即把手上的窝窝头扔在地上搓捻,混了地上的脏泥。或是觉着还不够,又起身踩在脚下蹂躏了几下。那面粑早四分五裂。

他对着贺瑾笑脸嬉皮:“大爷赏你的,吃。”

贺瑾哪能忍!他想咒骂,却又得留着力气,嘴唇欲开又闭。想他已经被奉承多年,如今落得如此地步,最后竟呜咽出声。

狱卒不理他,拿纸团塞了耳朵,自个儿在手上掂着金坠子玩。

贺瑾还在自怜自艾,突然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来!是不是要审他了!

贺瑾仿若看到曙光,拿手敲出声响,指节疼痛也顾不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叫他恨之入骨的脸。这张脸如此熟悉,疏眉细眼,薄唇削颊。很刻薄的面相,却常被脸的主人装得儒雅。

贺锦玉。贺氏大房长男。

贺瑾蓬头垢面,忍着心里头的恶心叫道:“大哥!是不是要来接我出去――”

“啧。”贺锦玉看着他的样子皱眉,转头对狱卒说,“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狱卒点头哈腰:“这小子聪明,力气全留着,半点多余的事也不做。”

贺瑾听着他们的话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晓得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了贺锦玉的宽袖:“什么意思!”

贺锦玉居高临下地看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就是这么个意思。”

贺瑾手脚还铐着枷锁,铁锁链伴着他的污言秽语刺耳作响。贺锦玉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拍了拍袖上沾着的灰尘。

“贺锦玉,你算计我!你算计我有什么好处……叫你老子来放我出去――你信不信我把你们做的脏事都抖出来!一个都别想活!”贺瑾的指节隐隐作痛,恨恨道。

贺锦玉说:“自然是信的。”他给狱卒抛了袋银钱,温声道:“本就是冷天,冻死病死个人也正常。”

狱卒得了提点,嘻嘻应了声好。

贺锦玉不再理会背后的诅咒,提步走出了刑狱。门口候着的侍人给他系上氅衣,在后头跟着给他提灯。

要新岁了,元京的街巷很是热闹。到处都张灯结彩,呦呵声不绝。贺家这次在街上撒铜钱,说是与百姓同乐。

“大夫人常在府里念叨着哥儿呢。”侍人笑道,“还等着哥儿回去吃团圆饭。”

提到母亲,贺锦玉眉眼的褶皱舒展了许多,面上难得多了笑容:“那便快些回去罢。”

后面隐隐有靴踩在雪上的闷声,贺锦玉回首去看,只见来人长发束起,眉眼温润,身旁携一小妇人,并肩同行。

那人也瞧见了他,微微颔首道:“大哥。”

“八弟。”贺锦玉笑了笑,眼神掠过妇人,“都是要回本家吧,一同走啊。”

贺瑜应了一声好。他们便一起走在街道上,气氛略微有些沉默得尴尬。贺家子孙众多,二人并不熟稔。贺锦玉甚至连贺瑜的名字也记不得,只隐隐晓得这个庶出的弟弟自小养在别处,寡言而平庸,这些年唯一的争取不过是自己的亲事,向嫡母提了娶温家女的要求。

温家也不是什么高门第,只是贺瑜儿时的邻里商户,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这对于贺庶八不会是助力。贺家大娘子谢夫人很满意他的识趣,且贺瑜从来不争不抢,没有那些痴心的妄想,便乐得给他一个面子。

天色黑下来,风雪迷人眼,模糊了贺锦玉面上的似笑非笑。他垂眼去打量这个许久未谋面的庶弟。贺瑜身姿清瘦,挺有书卷气。性子也很内敛,虽不苟言笑,待人却常是温和着的,就是温和得近乎木讷了。这些年贺家宅里内斗得厉害,但少有他的风头。这样的庶弟,很叫人放心。

风雪又大了些,侍人给他们撑起伞。街巷落了雪,这是元京一年里头最干净的时候,大雪把什么都埋了去,脏污都会顺着二年新春融化的雪水流出去。大家在新岁里吃醉酒,等来年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舟庄贺氏是大族,便是本家府宅都占了小半条街的去处,更不消说底下经营的铺子门面环绕拥簇,竟是将一整条街的繁华都装点得满满当当。

舟庄的花灯节,向来是贺家出大头,又想借着新岁的喜气与民众多亲近,便特意办得热闹些,年年都叫了侍人在外头撒碎银,称的是喜钱。

今年亦不例外,又谴了两个小厮在宅前撒钱呦呵。不断引了人驻足去俯身拣钱,嘴里头说着吉利话,对着贺宅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小厮余光瞥见了贺锦玉,即刻停了手里的动作,喜得对屋里头叫道:“快去通报大娘子,便说是大郎回来了!”

贺锦玉抬臂,他笑得很温和:“立在这儿久了罢,这脸都让风给冻红了。拿这些去买些温酒暖暖身,便别待外头了。”

“诶!”小厮接了赏钱,面上带了矜持的高兴。贺大在家中风评极嘉,本就占了既嫡又长的好出身,人却是难得的平和儒雅,见谁都是挂着笑的。待下人也温和,从未因脾气甩过脸子看,很得仆从们的喜欢敬重。

他最是怜惜弟弟们,不但没与他们针锋相对过,还都替他们谋了出路,给他们讨了闲职吃官家的俸禄。

大公子要进宅,小厮紧着给人开了大门。待他目送贺锦玉沿着小路模糊在灯影里,才转过身来。他看了些时候,好似才认出面前候了许久的贺八。

“……八郎君。”

贺瑜却仿若没听见,只是仍侧着身垂头,眼睛在地上钉死了般。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窥得是方才撒的铜钱铺了一地,不免又对眼前的贺八带了小心的鄙夷。到底是没见识的外室子,连铜板钱都要惦记一会儿。

但这毕竟是主人家,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哪里容得他置喙。小厮紧着收敛了自己的脸色,再叫了一声。贺瑜总算移了目光,对他略微点头道:“新年好啊。”小厮反应挺快,又接了几句讨喜的话,倒是和人寒暄了起来。

贺瑜搓捻着枚从地上拾的铜钱,问出的话漫不经心:“前几年也是发的铜钱?”

“哪能呢。前些年都是碎银,只今年改了。主人家的意思,咱们也不好猜。 ”

他还要再说,但见眼前的贺八眉目陡然凌厉了起来,平白让他闭了嘴。他恍眼又看,贺瑜却还是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

小厮自个儿在心里头回味这错觉,條地手心被抛了个物什。他张开手一瞧,面上的脸色更加古怪,竟是方才贺八拿在手里把玩的那枚铜板。

他挤出个笑来:“八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吧。”贺瑜的面容被掩在夜色里,只能听出声音透着点愉悦的笑意,“兴许明年就拿不到了呢。”

话罢,他便携着一旁的娘子进门,留了小厮在原地失了魂般地望着,半晌没琢磨透那话里的意思。

贺家的兄弟姊妹们还未齐。贺瑜同嫡母谢夫人请过安后,便带着娘子回了偏房的小屋稍作歇息。

小屋着实小,不过十来方。墙上开了扇窗,依稀可见几粒星子在闪。星子不多,窗上堆积的尘泥却泛滥,压得那光愈发得黯。

“我小时便就被搁在这屋。”贺瑜坐在刚收拾过的小凳上,望着那些灰尘略微出神,“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变过。”

陈设、烂泥、脏土、漏雨的檐。不过更脏更旧了些。如此破烂的屋,想来也不曾再修葺。

一旁的小娘子见他伤怀,便慢慢走到他身边,矮了截身子,搭了他的手心疼道:“你那时艰难如此,我却未在你身边。”

贺瑜偏过头,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漫长而仔细地描摹着眼前人的模样:“黛娘何必自责。我晓得,你过得亦是不易。”

温黛黛将身子往前倾,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偶尔抬了眼往上觑,撞上的便是贺瑜细长的眉眼。他一刻也不曾移开过目光,仿若要将她镌刻在眼底一般。她一改往常的躲闪,随即不示弱地迎上,伸出一指抚摹着他的五官。指尖蜿蜒曲下,由眉眼一路盘旋至口唇,在向下划过脖颈、平滑的咽喉……赫然止住。

贺瑜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轻巧地笑了。

这笑叫温黛黛一愣,又平白冒出一小股火气,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里头。只是这气还未来得及泼,便被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逼仄的阴影密密地覆盖下来,温黛黛的身子因此一僵。他长着一张她那般喜欢的皮囊,常是端坐着挺直,此刻却曲了腰。松形鹤骨,珠玉眉目。

她们儿时相伴,少时分散,都错过了彼此极艰难的岁月。但幸得老天眷顾,又重新找回,以后更难的日子,便能两个人搀扶着往前,总归好过一个人的磕磕绊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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