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经,你有什么打算呢?”
薛茜桃说这话时,视线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她低着眼睑,偏暗的室内模糊了她的五官神情。早春尚带着寒,她裹了一身白裘,丰美的黑发在裘服上逶迤曲下,丝丝缕缕、弯弯绕绕,蛇一样,飞了些烛光的亮金色。
她一动,小蛇便得令一般,在白衣上攀游,招光一晃、就是流光溢彩的黑鳞。
她慢慢走过来。
沈从经不由得揣测起来,她希望作出什么样的回答呢?
她需要作出什么回答,才能使得这张脸孔浮出笑影呢?
她还没有回答,一双凄白的手臂便蛇行过来,缓缓地环过她的颈,并逐渐收拢着距离。
沈从经第一眼便注视着这只环住她的手。瘦得露出筋,一直延到衣袖里。她把自己的手掌覆上去,然后娴熟地一偏脸,对上这只手的主人。
看向薛茜桃时,目光很难从她身上挪开。
这张面孔现在置于她近在咫尺的凝视中,颇有些鬼艳的意思。两颊似乎又薄了些,这两个月的药疗没有把她的□□养起来。她眼瞳好沉重、点了漆般。在纤白的一张脸上,显得太黑白分明,偏她为了气色,又涂了过艳的口脂,像水墨画里突兀地挤进去一枝红牡丹。
她静静从身后环住她,犹如白衣伥鬼。
“从经啊从经。”伥鬼呵出白气,缭绕在她的耳根脖后,带着尖锐的蛊惑,“你好好想一想。”
沈从经凝视她。看她红牡丹样的唇瓣一张一合,字眼如玉珠粒粒往外蹬。
那些字眼刚从她的舌尖上捺下来,仿佛还带着口唇的温度,但连在一起时,却令沈从经如置冰窖。
她说:
“你的死期不远将至,你为什么不殊死一搏呢?”
此话一出,外头突兀地响起一砰惊雷。沈从经只觉天旋地转,有些目眩地眯了眼。
她张了张嘴,才觉喉咙艰涩:“什么意思?”
薛茜桃微笑着:“如今百姓皆在水火之中,从经何不借起义之名,带她们逃出这水深火热呢?你是有义之士……”
她搬出道义,准备给身前人扣顶高帽。
“许多卑鄙的勾当,”沈从经不受她这一奉承,“都假借百姓的名义①。”
薛茜桃被打断,也不气急。面子话她不爱听,那就直接掏心窝子好了。
她继续说:“从经,你那么多造假的户籍身份,一旦被有心人察觉,报上去便是活罪难逃。能让你忍受牢狱之灾而寻查的东西,大抵也不是什么清白公开之事。你一介商贾之身,在太平年间也难以搜寻到确切真相,又何况如今天下大乱!”
沈从经凝神,像是听进去了。
“春秋两季,就是收税之时。届时若是发生暴动,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普天之大,你我又能逃到何处呢?不过一路颠沛罢,你想寻找的真相,何时是个头啊。”
她乘胜追击:“你本就是待罪之身,又何惧那造反之事!若你还欲查,我便陪你一同反到那皇宫去——你所查之事恐为宫廷秘辛,逼问那些权势之人岂不是更容易?”
她言辞恳切,字字珠玑,眼见身前人还没有做声,就捧起沈从经的脸,迫她看着自己的眼。
“从经,难不成你还在怀疑我?”薛茜桃刻意放柔了声音,“那日我的接近的确显得别有用意,但我绝不是被谁派来的奸细!我只是……有些迷恋你。”
“迷恋?”沈从经喃喃重申了一遍这个词,眼里竟有片刻的迷茫。
“从经,我永远都是在你这边的。”她眸中闪着奇异的光,“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同负那谋逆之罪。至此,我们便被栓在一根绳上了。你不必再试探和怀疑我,让我们被罪孽绑在一起吧。”
这话太震撼人心,沈从经僵了一会身子,突然起身挣脱了她。
她背过身,像是看了一眼窗外:“我该去赴宴了。”
说罢,她便匆匆向屋外走去。走至大门口时,又驻足了一会,慢慢平复着心跳。
这时,一个人影从屋里冲出来。薛茜桃跑到她身前,捉了她的衣袖,略微有些喘气。
她看着她,心又跳起来。
“从经,现在外头还冷着呢。”薛茜桃一面说,一面解了身上的裘衣,系到她身上。
她没有阻拦。随着她的动作,身上多了层白裘,像是被白蟒缠住了。
沈从经低声说:“多谢你……茜桃。”
身前人明显一愣。趁着这个空隙,她落荒而逃般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连快步走出数里,才逐渐放缓了步伐。明明已经看不到家门了,但她还是回了头,留恋了一会。
走过这条街,前面便是庆元富人们的燕集之所。亭台楼阁、精致商铺入眼琳琅满目。一家之宅,所占地段竟去了两边大半条的街坊。无论外头是如何的贫瘠慌乱,这里是永远安稳而温暖的春日,仿若一个绫罗绸缎与金玉花香堆叠起来的外壳。
她走到宴请的酒楼前,旁边驻着一乘马车,里面并无人影。沈从经盯了许久,认出这是那日赶集时见过的。
條而,前来接应的侍人看见她,连忙出声招呼:“沈大人!”
她回过神,跟着侍人上楼入座。
宴席之座已大多有人,众人和颜交谈、气氛松和,但千百种余光皆刺向还空余的上座。金酒盏、白玉盘、象牙筷,沈从经观察着这些上等阿物儿,惊奇地发现席间竟无酒水,酒盏中盛的是花茶。
旁边一人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这位贵人似乎不爱饮酒,曾经有人花大功夫宴请,但贵人见席间有酒,不悦至极,直接甩袖而出、摔门而去。听说嗜好也变得快,有时是奶圆子、不出一月便变成桂花浆,这回主家好不容易打听出其近来喜好花茶。”
另一人也叹道:“说来真好笑,上酒楼、吃花茶。贵人喜欢喝什么,咱们都得陪着啊!”
沈从经咂了口茶,捉摸出几分甘甜滋味。花茶总比酒水来得好,她之前最厌烦的,便是宴席之上的劝酒习俗。
兀地,席间的交谈声弱了许多。随着脚步声临近,她也把目光放在了珠帘上,暗想这个居于上座的贵人是什么模样。
她联系此前经验,认定其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一只嫩生的手臂掀开了珠帘,众人定睛,见得一位年轻女使前来通报:“薛娘子到了。”
薛……薛!
沈从经被这个“薛”字惊得一激灵,旁人见她异状,以为她是被“娘子”二字给惊骇住,又小声道:
“你不知道吗?咱们这位贵人,是个女子,正是那有名薛氏产业的掌舵人啊。”
说话间,一个女人走进来,缓缓落于上座。她约莫三十上下,身量高挑。
众商人屏息,目光指向或横或斜,皆在她一人身上。随即炸开了锅般,俱举高茶水,争相上前:“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