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月前,薛茜桃的确跑不远。但休养了这些日子,外头又逐渐暖和了,她现在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又加之得到薛不贰动身离开的消息,她每顿可以吃下两碗饭,再也不说什么外面冷的借口,天天都要跑出去蹦跶几下。
崔祐在这儿住了有些天了,与她慢慢熟稔起来。
崔祐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最开始说自己是北川人,但薛茜桃对此持怀疑的态度,因为她的北方口音并不纯正。后来才知道,她去许多地方都待过,所以夹杂了很多种乡音。
“你还去过羌胡?”
崔祐答:“不止呢,我还会说一点羌胡话。我长得不太像中原人,所以很少有人愿意留我做小工。后面去参军人家也不收,说我看上去像奸细。”
薛茜桃闻言,细细打量起她,发现她确实有点胡人长相。崔祐长得高鼻深目,皮肤因为长年闯南走北晒得很黑,一头微卷的、蓬松的黑发披在她的肩上。
她继续说:“……但我总得要点钱活着嘛。所以也去要过饭,但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后来去当和尚化缘,可不能吃肉让我很痛苦。我最后决定去羌胡看看。”
“反正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了。”她抹了下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拿中原的小玩意去和那里的商人交换,竟得了些珠宝。那些珠宝让我过了一段好日子,但后面李恪将军接手军队,对边沙驻防得很严,羌胡与大帛便彻底断了往来。”
薛茜桃听得很入神,不由发问道:“羌胡人是怎么生活呢?”
“那里可以耕的地很少,人们一般都养着牛羊马匹,靠捕猎为生。其实与大帛接壤的是羌胡,但再往后还有小越和左番。这三个族群之间很有意思,原先被人统一过,后来就再次分裂成各大大小小的部落,但语言还有许多习俗都是共通的。我去的时候,听说一位能人已经重新凝聚了羌胡,与大帛对峙。而小越和左番还是大小不一的部落,成观望之势。”
有人如此认真地听她说话,这太少见了,崔祐心底升起一股子雀跃,愈讲愈兴奋,想把所有见闻都一股脑倒出来。
“说起来,我还给自己起了个羌胡名字。”她的鼻梁到两颊有星点雀斑,笑起来很生动,“旺母。自在女的意思。”
“听起来好可爱。但是好适合你。”薛茜桃笑了一下,“崔娘子,你好像游侠。”
这夸到了崔祐的点子上。她藏不住心事,高兴全表现在脸上,笑得很开怀,那些点点的雀斑像星星一般,两只眼睛分别就是太阳和月亮。日月同辉。
“我后来有几年在北川游荡,基本把地形跑熟了,哪个地方、大概有什么河、长什么模样我都有个轮廓。”她接过薛茜桃递过来的纸,在上面画着图,一一说给人听。
“那几年过得不太容易。”崔祐说,“不过幸好有薛氏的德善院。她在北川四处都有所设立,接纳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人和孩童。我也受过薛氏的恩惠,那里的人都被照顾得不错。”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尽管关于薛不贰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我还是觉得,她至少做了实事。”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薛茜桃愣了半晌。她知道薛不贰设立过德善院,但只以为那是她沽名钓誉的手段,说不定背后还藏着什么腌臜事……没想到,是真正的良善之举。
她以袖掩面,像是有感而发:“……论迹不论心吧。”
“是的。”崔祐接过她的话,又对着手上的图画起来,把南方的一块也大致勾出来,“你看……这就是庆元,它周边的山可太多了……”
她一连讲了许久,手上画的图已然成形了。画得不算太细致,但也能让人晓得个大概。薛茜桃给她递了杯茶,将舆图拿到手上细细翻看,由衷叹道:“崔娘子,你真厉害。”
崔祐被夸得连连摆手,脸上带了谦虚的得意,并没有注意眼前人顺道将画图收到了衣袖里。
薛茜桃盯着她,眼睛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乘胜追击,握住崔祐的手,认真道:“崔娘子,你要不要留下来?”
崔祐一下怔住,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她看着那双渴求的眼,几乎下意识默契地明白。
她在招揽她。像招揽一个贤士那样郑重。
薛茜桃见她没有反应,手上力气加重,像是生怕她跑了一般。她这次正经唤了名字:“崔祐,你拥有很好的才能,我需要你。我希望你能留下。”
说罢,她朝崔祐深深鞠躬行礼。
她没有提待遇、前程富贵之类的东西,但独是这一礼,就足以让崔祐心潮澎湃。她会是贤士吗?又或者说,她会是千里马?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将会是她的伯乐?
想她之前为了混口饭吃,去当过许多人的门客,但基本属于不入流的一类。她也曾满腔热忱地为主人家出谋划策,可通常都对她不屑一顾。后来,她一般都担任捧哏的角色,有时甚至是仆人。
她经常不被尊重。
可是、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幕,崔祐突然觉得热血沸腾,几乎被一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快意激昂给冲昏了头脑,差点要满口答应。
就在这时,一道冷冷的声音给了她当头一棒。
“你们在干嘛?”
二人齐抬头,对着声源望过去。沈从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身后隐约跟着个人影。她皱着眉,以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们相握的手。
身边人松了力气,崔祐趁机抽回手,头脑清醒,对着薛茜桃抱拳笑道:“且容我考虑一番。在这儿打扰许久,真是抱歉。日后崔某若再登门拜访,必携厚礼答谢。”
她一面说,一面大步向前。在走到门口时,她转头,对着薛茜桃眨眼,飞快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