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茜桃盯了那扇门许久,直到沈从经轻轻咳了一声,她才收回目光,转头望向身边人。
她看清沈从经身后的人影,微笑道:“秀眉,你来了。”
她的语气亲昵熟稔,仿佛在招呼一个老朋友,让人徒生亲近之感,总是无意中就拉进了距离。
秦秀眉也是大咧的性格,对她扬了下眉毛,抬手挥道:“哟,来打扰了。你好多了?以前总是病恹恹的,现在看上去总算像个活人了。”
薛茜桃笑得促狭:“难道我之前像个死人?”
眼看两人还要说下去,沈从经陡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她转身,踢了一脚门口的石子。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把两人的目光引过来。
“闲话家常就到此为止吧。”她的脸色如往常一样的平,“现在开始说正事了。”
她们三人遂绕着一张圆桌坐下。
“我让人打听了消息。”沈从经说,“浿安领头的人叫张桂,已经占领周边的羔县,前去镇压的厢军反被败走。”
“厢军?”秦秀眉笑了一下,“他们是觉得这种队伍算作军?五十步笑百步,不都是之前收的流民。流民打流民,老乡见老乡。”
帛高祖篡夺赵氏江山后,制度并没有进行太大改变,又因自己是权臣上位,极致分权制衡,官制更加混乱,官名与实职分离,导致冗官臃肿,效率低下。为了防范流民内乱,一旦有起义造反之势,便收归厢军,给予收入吃喝。这也造成了大帛军队人数庞大,才干之人却极少,反倒支出一大笔国库财银。
而且,收编之人不止流民。继位的帛怀帝沿袭这条制度,自认为世上的地痞流氓均是因为没有正务在身,所以才作恶无赖,便将他们通通收入厢军,企图感化,从而使社会安定。
厢军原先也作为军队驻守地方,但后来招收的人混进了太多混吃混喝之辈,且缺乏系统的军事训练,从而军纪混乱、战斗力较弱。一旦有杰出之辈,也会被升为禁军调走。
朝廷知道厢军实力弱,给的待遇也低下,更致军队内部军心溃散。常有人看见厢军在坊间聚众嬉戏,或为了减少开支,直接被谴派去做买卖,自寻一番出路,如吹拉弹奏、砍木卖柴、抬轿玩耍均有涉及。
卫太后扶持幼帝上位后,在近几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她为了节省军队财政,想要直接大砍军队人数,但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反对。她便以抗击羌胡为由,派弱势的厢军上场,让胡兵杀掉了本想砍除的人数,间接达成了她想要的目的。又因为已经开战,她顺势反对了以往的对外求和政策,调了大部分精锐禁军驻守边疆,由李恪统领,称“驻北军”。这两点让国库节省了军费和求和的纳贡。
而在这两年,太后又有了新动作。她首先革除了许多不必要的虚职,再者恢复三省六部制,将官复其职,精简官员,节省了俸禄的开支。并且为了减少军队支出,不再招募流民,但也导致了如今的起义遍地。
“他们看样子是打算向北打。”薛茜桃分析道,“但是按照路线,他们要攻的下一个地方又有军队驻扎。若他们要避开,可能会看向庆元。庆元可没有驻军。”
秦秀眉接过她的话:“那如此以来,庆元形势迫在眉睫啊。他们一打进来,反的就是咱们这些商贾官员,届时你我敌不寡众,性命堪忧。”
薛茜桃说这句,是想再烧一把火,逼沈从经快做决定。但没想眼前的女人微微一笑,否定了她们。
“不会的。”沈从经说,“他们若有脑子,就不会马上进攻庆元。”
薛茜桃颇为意外地看着她。
女人迎着她的目光,答道:“张桂的兵是怕饿死才能拼命的灾民,如今攻下羔县,少不得打开粮仓填饱肚子。既然酒饱饭足,那原先要拼命的心就淡了。庆元交通不便,就是因为群山环绕。张桂若领兵前来,必会跋山涉水,而致兵力疲惫、士气衰竭。况且他本就刚打败了一支官兵,估计并不把其放在眼里。”
她的话说服了二人。秦秀眉点了点头:“那我们还有时间准备筹谋。”
“但也没留太多。”薛茜桃又说,“马上又要收税,谁知道庆元会不会发生暴动。若是庆元百姓不堪其苦,顺势起义,咱们也是敌不寡众,性命堪忧。要想不被波及,主动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三人都很同意这番话。但问题也接踵而至,谁来起头呢?
秦秀眉看向了沈从经,朝她努了努嘴。
薛茜桃明白她的意图,但皱眉否掉了:“不行。”
“你我都是商贾出身,声望并不好,难以服众,能征集的人很少。”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领头的人太惹人侧目了。朝廷一旦知晓,领头之人必会被追杀。枪打出头鸟,我们当从犯,如果被失败了还有机会逃跑。”
薛茜桃从不吝啬于表达她的感情,她甚至很会巧言令色。她现下露出很诚恳的表情:“你们于我是特别之人。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们都活着。”
秦秀眉被她说得大为感动,就差扑上去要义结金兰。
她若是真惜命,会劝人造反?沈从经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不置可否道:“那依你之见,该选谁呢?”
薛茜桃顺理成章地递上了自己的人选:“庆元县令,张元元。”
“他?”秦秀眉瞠目结舌,“虽然从经与他关系不错,但他可是朝廷命官,放着好好的官不做,会跟我们来裹一起?估计一跟他开个头,他顾惜性命,先把我们拿来斩了!况且他这些年也没做出什么功绩,百姓估计也不服他的。”
薛茜桃伸出三根手指:“有三点。”
“第一,朝廷为防割据势力,地方官员调动很频繁,但他却意外地当了十多年的县令——也许是因为庆元太穷,朝廷对这片地没印象吧。庆元民众对于他,至少比对我们熟悉和信服。以他的名义,更能集结很多人。”
“第二,他在位期间,虽然没让庆元发展,却也没有作大恶之举。这就足够了。百姓是很善忘的人,只要让他在起义之前做出一样大善事,例如强令县内大小官员商贾开私仓、济贫赈灾,便能即刻扭转他的名声。”
“第三,想要集结民众,必得先做出利民之事。我们手里的这点钱,能招揽多少人呢?但张元元身为县令,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可以发令让官绅疏财,这是我们所不能办到的。”
“而一旦他这么做了,便会触及到某些士人的利益,必会参他一本,除他而后快,牵扯出他之前的重重罪状。届时,他已经是罪人,与其入狱,还不如顺势和我们造反呢。而且他妻儿早逝,还没有软肋之威胁。”
秦秀眉听得连连点头,马上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她一向是个“墙头草”,心中没个定数,听谁说个道理都觉得有理,很难抉择,服从命令倒是极有效率。
其实还有第四点,但薛茜桃没说,因为显得太阴险卑鄙。张元元已经年过五十,年老体弱,精力有限。且他本人资质平平,就算以他的名义集势,他也掌握不了太多事务,充其量作个吉祥物。
如果起义有失败之势,便把他推出去,当个替死鬼,反正他老得跑不动了。如果起义如日中天,就把他秘密杀了,推沈从经为首,反正他都活了半辈子了,意外病死并不显得可疑。
薛茜桃把这点藏在心底,准备后日再谈。如果现在就说,倒显得她没有德行,说不定这二人觉得她狡诈,反而与她离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看向沉思的沈从经,询问她的意见:“从经,你觉得如何呢?”
沈从经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把这几点来回咀嚼了几番,道出了自己的疑虑:“张元元虽能发令,却不能保证底下人都听他的啊。这太冒险了,有不确定的因素。我听说那县丞,就与他向来不对付。”
薛茜桃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问题,稍微透了点得意:“有人不支持,就有人支持。我前些日子,结交了庆元的县尉。她叫宋令璋,是个妙人。”
大帛并没有女人当官的先例,但卫太后砸开了这道口子。
她深知要维持自己的威信,就必须拥有一支坚实的、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朝臣队伍。但性别是天然的鸿沟,她此前所扶持上来的小官员,有许多倒向了敌对方。甚至她从小教养的皇帝,随着年岁大了,也逐渐有了许多不安分的心思。
卫太后把目光看向了女官。
她趁自己威信足够之际,大兴科举,女男同收,鼓励女性参考。不止如此,她认为在能让女人做官之前,必须潜移默化地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为她的目的铺好路,否则太惊世骇俗,必遭群臣贬斥。所以早在之前,她就有过兴办女学、女男同校、立女户等一系列措施。
卫太后力排众议,在跨过许多阻碍后,她成功了,并在朝中拥有了一支绝对属于她的女官队伍。
太后的设想的确很好,女官的权力地位都来源于她,所以她们必须紧紧依附她、支持她,否则她们所获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宋令璋正是这些女子的其中之一,她尝到了政策的红利,可以大展才华,但也很快地被这个红利所刺伤。
随之而来的发展确实没有任何人能想到。
两年前,太后想要大改官制,精简官员。谁愿意无缘无故被精简?以往的老臣自然大多反对、甚至怒斥,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但卫太后态度强硬,与旧臣僵持不下。
可神奇的是,最后旧臣松口。卫太后没有怀疑,只急着下令施放政策。但结果让她损失惨重。
她的女官队伍大多被精简掉,或者贬到了各个偏僻的乡县作地方官,以此隔绝与太后的联系,留在朝堂上的少之又少,也基本被驱逐出了高阶官员的行列。
不过早在之前,这个队伍就有分裂之势,因为有一道谶语传到了她们的内部:
“太后终究只是太后,她没有皇帝的正统性。你们现在跟着太后造皇帝的反,是因为她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可以代行天子之权。但皇帝年纪见长,等她倒台,你们又算什么呢?”
“她能保你们一辈子吗?”
女官集团自此四崩五裂。
宋令璋在温德三年来到了庆元,当了这里的县尉。她虽是被贬之身,但从不自怨自艾,依然勤于职责,为百姓争取利益。
她生活简朴,一年四季都只穿旧衣,上面缝缝补补、补丁几乎打了又打,节省下来的钱财都接济给了贫苦的民众。
她待手下人也很尊重,从不因为自恃官户,就瞧不起小吏,反而常常询问吏员的意见。若手下之人家中困难,被拖欠薪资,她也会自掏腰包、仗义疏财。因此纵使任职时间短,她却很得庆元人的敬爱信服。
薛茜桃与她识于一场偶然。
待她腿好起来后,她就不肯闲在家里,常在外头跑来跑去。沈从经的钱剩得不多,反正她也留不住,还不如全扬了!为了积攒声望,她一般会代替沈从经,把钱折成粮食,去施粥给百姓。
前些日子,她正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女童喂粥,突兀地感受到一道视线紧盯着她。
她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到的便是宋令璋。她身形瘦削,衣物不符身量而遮不住手腕,且打了很多补丁。
薛茜桃还不知她身份,误以为她也是清贫人家,就冲她笑了笑,扬了下碗:“你要喝粥吗?”
宋令璋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眼,一时没有作答。
薛茜桃还以为她被饿呆了,所以说不出话来。恰好女童也吃得差不多了,正仰头谢谢她。她便挥挥手,走到了宋令璋身旁,抬起碗,送到人的嘴边。
“快吃吧。”薛茜桃很担忧地看着她,“饿得脑子都不好了,有没有生病呢?”
她一面说,一面还要伸手摸宋令璋的额头。
宋令璋察觉,拦了她的动作,脸上浮出笑意。
一段情谊也由此开始了。
后来宋令璋经常邀薛茜桃去她家作客,二人关系逐渐亲近。晓得她的身份后,薛茜桃便着意顺着她的性格志趣,讨论爱民之道。宋令璋见她们如此投机,大为欣喜,几乎视她为知己。
“宋娘子是县尉,负责县内的治安和军事事务。”薛茜桃说,“她手下有三个巡检,总共管着两百来人维护治安。她的手下人都很信服她,有这两百来人,足够强制他们执行县令的命令了。”
“只要张元元能下达,以她的性格,必会支持。若你们还存疑,我可再去游说一番。”
只要宋令璋做了,那些官员也会诬告她,给她糊弄个罪名。到时,宋令璋自然就是她这边的人。
“如今大帛外战频繁,精锐之兵尽数都在边疆与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