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经看着眼前的地图,思考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距起义已经过了两天,她们清点了人数,简略打理了事项,却还没有出庆元。她派人前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是都监率领厢军正在往这边赶。
她不晓得该说幸还是不幸。
薛茜桃说幸运,她看着那张图,指出浿安的位置。
“地方禁军都被调去打隔壁了。”她用手肘撑着头,“听说张桂闹得厉害。不仅占了数县,他领人把广郡的郡守和通判都给杀了。”
这很好地吸引了火力,甚至把实力较强的禁军都引走了,所以只派了剩下的厢军来解决她们。
但沈从经考虑得更多。庆元交通不便,说到底,能行军的方向只有那一条,剩下都要走山路。而现在,厢军正堵在那条路上。她们要么跟人硬碰硬,要么绕过人走山路出去。可这两条路都不理想。
走山路肯定要否掉。她们领的人本来就是饿得瘦骨伶仃的百姓,一无武器二无训练,想杀出去全靠拼死一搏、破釜沉舟的决心。跋山涉水先不说会不会走死人,那点子最可贵的士气必会被消耗掉。
那要硬碰硬么。厢军虽说能力较差,可毕竟沾了个“军”字,受过系统的训练,拥有更多的装备和武器。不仅如此,厢军背靠的县城会源源不断地带来粮食、装备和更多的援军。厢军堵了那条出路,就意味着她们被困在这个笼子里,打不起消耗战,甚至也没什么可以消耗的。
沈从经不敢赌,她总是很谨慎,她身后是数人的身家性命。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一仗,如果她们第一回就奠下来“败”的基调,对如今高昂的士气无疑是沉重打击,乃至今后都笼在这片阴影里。
而且,她需要快速地建立威信。
她把这几点说给身侧人听。薛茜桃罕见地沉默。在用兵这方面,她的确才疏学浅、短见薄识。她能听懂,可很难有好的主意,那不在她的涉猎区。
但她知道沈从经现在需要支持,而不是一味的逼问。
薛茜桃看着她。沈从经熬了一夜没闭眼,手指穿过发缝、陷到发根里,不时抓一把头皮,试图用一点痛楚吊着精神。她很久没有变换姿势,盘腿坐在那里,犹如女娲补天遗留的一方磐石,被风吹雨打因而伤痕遍布,却依然流露出一种顽固的□□。
她轻轻上前,张开双臂,拥抱了眼前的女人。
“从经,不要太焦虑。我们又不畏战,不是吗?”
女人的肩胛缓缓松懈下来,熟稔地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在这段日子,她已经逐渐习惯亲昵。薛茜桃教会她许多,牵手、拥抱、亲吻和耳鬓厮磨。沈从经是个勤学的好学生,她向来很擅长模仿和钻研。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瞬间的宁静。她们脸颊贴着脸颊,手指嵌着手指,如同双生。
薛茜桃依偎在她的怀里,脑袋靠在她的胸膛,听见里面强有力的心跳声。
她轻声说:“从经,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拥有带领我们出去的能力。”
沈从经看着她的眼睛,柔柔泛着光,极富灵性。
出去、出不去……她们出不去,厢军也不会贸然进来。
……进来!沈从经猛地睁开眼,像是在漆黑中捕捉到一条细缝,缝里透出微光。
她抓起地图细看,眼睛死死钉在上面。片刻后,她嘴角上提,露出一个短而急促的笑容。
紧绷的情绪终于慢慢松缓,沈从经这才察觉身体的疲惫,浑身上下却很畅快。她思考了许久,但这思考让她沉迷,想起久远的曾经,在草原上奔马时那种久违的快乐。
“我有主意了。”她说,“厢军不是要堵着吗?我们把人引进来,断了他的后备。”
沈从经在图上草草画了几笔:“我们打游击。庆元天生适合干这个,这里有面湖,旁边又临着山。”
薛茜桃看着地图上重重标记的地点,默默背下来,说:“那我去叫秀眉她们进来。”
“别走。”沈从经解决了难题,少见地耍着赖。她攥紧薛茜桃的手,“我们再待一会、就一会。就我们两个人。”
话还没说完,像是生怕她走掉,沈从经把脑袋埋在她的膝上。薛茜桃轻轻笑了一声,给人揉捏起脑门上的穴位。
气氛陡然变得轻松,她们絮絮聊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事。
“估计有一两千人,跟我们人数差不多。”
“带军的都监么?我听过他,他好像姓何。”
统领厢军的都监不姓何,他姓吴。姓何的是前头那个,不过他因为在先头的平叛里吃了好几次败仗,便被撤了职,顶上来的正是现在的吴氏。他此刻正坐在帐下,闭目养神。
在离庆元还有几十里的路口,他就率兵停了下来,在此地驻扎营地,全力整军备战。先前何氏留下的厢军简直是个烂摊子、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堆,他只能临阵磨刀,想着不快也光。他这些日子按兵不动,为的便是养足精神、杀叛贼个措手不及。之前的何氏接连败走,必然会让起义军心生轻慢之意,老话说“骄兵必败”,等叛贼冒然出来,迎击的却是精神抖擞、后勤完备的厢军,孰赢孰输一目了然。
吴都监愈想愈觉得此战必输不了,一时心驰神往,盼着成功平叛后的庆功宴。可他们已在这里堵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半个人影出来,更不消说成队的起义军。厢军虽说有他约束,但原先的劣根性改不了,已逐渐显现出懒怠,最近常抓到人聚众赌博玩闹。
他实在忍不住,很想搞清楚这帮叛贼究竟在搞什么鬼,叫了个侦察兵去探探消息。这人刚回来,正和他报告,但说出来的话叫他匪夷所思。
“属下前去探察了一番,发现完全没有暴动的痕迹啊,既无队伍、亦无营地,民众生活皆井然有序。我随意找了个百姓询问,说是那帮贼早走了。”
吴都监登时一惊:“走了?我们可是堵在这条路上的,叛贼溜得那么快?”
旁边立着他的幕僚,那人倒另有一番见解:“依我看,那群人估计走着山路想绕咱们呢。”
另一人反驳他:“有这么蠢笨?跋山不是自寻死路嘛。”
吴都监也觉着有理,而且头领据说还是个县令,怎么也是个读书人,说不定有什么计谋在里面。
“大人!”幕僚说,“就算他读过书,但也只是个文官,连纸上谈兵都不会,哪懂什么打仗的事!估计畏惧咱们,直接胡乱带着人往那山里头走了。”
那可就难办了,山路崎岖复杂,天晓得他们往哪儿逃了。他继续堵在这儿也没多大意义,可什么都没干就回去,那上司又要拿大。
幕僚替他出主意:“依我看……不必管他!自己往山上去,还没走多远就要死一大片人,成不了什么气候!听侦察的人说连守县的兵都没留下,攻一城、丢一城,蠢笨至此!”
他继续说:“大人何不直接领兵入县,如此一来,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复一县,这又如何不是功绩呢?”
吴都监听罢,在心底盘算一时,不禁有些意动。幕僚说得确实自有一番道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镇压庆元,回去述职也不至于被贬斥。再说还能假借战时损耗的名义,骗得不少物资,倒卖出去,填填他的私房,毕竟那上司哪里晓得实况。
他心中已认同了七八成,但仍然觉得犹疑,怕有奸计诈他,便只先派了几支小队伍,断续入县试探。两日过后,队伍的将领递过来消息:一切皆如侦察兵所言。
吴都监大喜,洋洋洒洒领了厢军大队,行军入县,屯扎营地,并让人向长官送信,表示庆元已被收复,不必增派援军。
一切都显得顺遂亨达。入庆元之后,吴都监命军队安寨扎营,自己则四处游荡察看,见得一身形瘦削、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正躲在半开的屋门后,偷偷窥看。
他心生戒备,快步走至她面前,拔剑吼道:“何故偷窥!”
妇人当即又惊又惧,哆嗦着下跪,不断求饶:“小人已供过钱粮,求大人饶命!”
他不由奇怪:“我何时叫你们交过粮食?”
妇人说:“就是前些日子,您们让纳粮,接着往山上去了,不知今日怎得又折回。”
吴都监听罢,便猜晓她说的是叛贼一行人,又细细盘问一番,得知叛贼起义后,劫掠了庆元民众,搜刮民脂民膏,行向山路去了。
他收剑入鞘,叫农妇起身,说:“你大可放心,我们是奉命来捉拿反贼的厢军,决计不会做那等下流的勾当。”
既然已经被搜刮一番,估计也剩不下什么好东西,吴都监绝了打民财的主意,还不如搏个名声。
妇人面色顿喜:“多谢大人!请大人一定要将那些贼人捉拿归案!那干人横行霸道,糟蹋多少东西,弄得咱们怨声载道、皆是敢怒不敢言啊。”
“我们都是良民,绝没有受那群贼人所惑,请大人切莫治则个的罪过!”撇清了关系,她又小心瞧了他的脸色,说,“大人人中龙凤,一看就是英武良善之人。”
吴都监大笑,受了她的恭维,摆手让她去做农活。农妇却未马上退下,而是挨家挨户地敲门喊道:“救咱们的将军来了!大家快来迎啊!”
一时,紧闭的屋门俱是打开,涌出无数百姓来,都拿出自家剩下不多的粮饭,要招待前来的厢军,并提出可以给军队帮忙扎营,以表感谢。
吴都监享受着拥戴,顿觉欣慰。他是个猴急的性子,又好大喜功,想要就地开个庆功宴,以解之前的行军之苦,顺便让憋得久的士兵们也痛快玩耍一番。
他一面想,一面慢慢踱步,往军营的方向走,准备与下属商讨。
妇人看着他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热切也逐渐冷却下来。她掉过身,走进了身后的屋子。
“一切妥当!”妇人对着身前人拱手说道,“烦请沈大人指示下一步。”
沈从经坐于座上,正喝着茶。她见到来人,连忙起身笑道:“余娘子,你做得极好。”
妇人听得夸赞,面上露出骄矜之色,一双圆眼更显得神采奕奕。她名唤余神通,是宋令璋手下的三巡检之一。
“你去叫她们几位进来。”沈从经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