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三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简直感觉头皮发麻。他刚从厢军提拔为邕县禁军不久,平日在城内干得都是劳役活计,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下面的人如同不要命一般,好多人在断臂残肢中艰难地爬行。死人挤着死人,死人堆着死人,活人把死人搭成梯,踩着还要往上爬。邕县不是重镇,城墙修筑得不算高,一旦有人有要爬上来的趋势,便是一墩巨石滚下,压死砸伤数人。那些人骨瘦嶙峋,眼睛却亮得吓人,嘴唇不断张和,李三三从他们口唇的形状,依稀辨得那含糊不清的呓语。
“饿、饿……好饿——”
他从心底升起一股萦绕不绝的寒意,几近使拉弓的手开始发软,颤抖得握不住弓,眼神涣散,瞄不准攀墙的人。
眼见有个人就要爬上来,李三三还在愣神,旁边突然横插进一刀。利刃穿过身躯,拨出、刺进、拔出、刺进、拔、进……那爬墙的人身子一歪,向后倒去,成为新的一梯。
血溅了他半身,还带着热气。
他还没回神,一旁的长官见此,连忙猛拍了几下其背,在他耳边大吼道:“别——发——神!”
李三三终于反应过来,手上的弓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长官知他是新人,怜悯地看他一眼,叹气道:“算了,你去把其它几面的守兵通通叫到南门。”
他如同得到大赦,缓缓抬步。长官皱眉,在身后踹他一脚,又吼道:“跑起来!”
李三三这才如梦初醒地迈开腿,不敢耽搁。
邕县守城禁军已经同这波叛贼交手好几次,次次都击退了他们,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前两日叛贼白天多来南门骚扰,他们便把军队重点布在了南面城墙。只是没想到叛贼今天突然夜袭,倒是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叛贼竟还有这么多人。
……前几回有那么多人吗?
但是那又怎么样?两边实力差距悬殊,这次定也能同往常一般击退的。
李三三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眼前还浮现着方才的惨象。他喊了东西两门的将士前去支援,又往北面跑去。
北城墙上隐约立着个黑糊的人影。他不疑有他,开口喊道:“速去南门!”
那影子却没有动。李三三只以为那人没有听到,便迈步向前,提高了声量,再次喊道:“速去……”
他停了下来。
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突然不寒而栗,目光慢慢地、小心地攀滑下移。
他看到周围四散着几具尸体,身上俱是禁军衣着。黑影缓缓转过身。
李三三顿时心神俱乱,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差点辨别不了方向,要迎面撞上去。等他想起转身往后跑时,却见那黑影已经窜到身前,拔出大刀,往他胸前一刺。
他瞪大双目,在倒下之前,终于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悬胆鼻、覆舟唇,这是一张生面孔。
魏喜拔出刀,甩了几下上面覆着的血。她扶刀而立,看了几眼周边,见已有一小队人登城,便带着人来到墙下,开了北城门,迎起义军入内。
内外夹击,里应外合,形势顿时颠倒。魏喜趁乱夺了禁军旗帜,怒吼道:“邕县已降!”
她此话一出,周遭义军顺势高呼,声音此起彼伏:“邕县已降!义军大胜!”
邕县军队士气大跌,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获胜的消息传回庆元时,薛茜桃正捏着汤匙喂鹦鹉。她极钟爱这会说人话的鸟儿,不仅取了金贵的“宝珠”二字,还把自己的姓氏也给了它,起了个正宗的人名。
薛茜桃逗它说话。鹦鹉很机灵,已经会来回说自己的名字:“宝珠、宝珠!”
“好乖乖。”薛茜桃又喂它一勺吃食,鹦鹉摇头晃脑,说得更起劲。
她听到手下人来报喜,弯唇笑了一下:“真是太好了。”
鹦鹉张开翅膀,也跟着学舌:“太好啦!太好啦!”
薛茜桃偏过头,看向一旁的妇人:“你说呢?”
“好、挺好的。”妇人垂头僵立着,心底惴惴不安,不晓得她找自己来所为何事。
“你不要紧张。”薛茜桃和声说,“我寻你来只是询问一些事情。”
她牵起妇人的手,亲和道:“我听说娘子的阿姆也姓薛,指不定咱们往上数几代还是亲戚呢,我该称娘子一句妹妹。”
旁边的鹦鹉也跟着叫嚷:“妹妹、妹妹!”
妇人被这句“妹妹”叫得晕乎乎,抬头撞见薛茜桃那双诚挚的圆眼睛,心里头逐渐软和下来,被牵着向前踱了几步。
她问道:“娘子想问何事呢?”
薛茜桃说:“我偶然听得,妹妹认识浿安县义军张桂的夫人?”
妇人脸色煞白,声音哆嗦:“只是幼年同住一个村里头的,不算认识!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没有通敌啊!”
薛茜桃拉下她要发誓的手,说:“什么担不担保的?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只是我想见一见这位夫人,同她说几句话,便托你牵线搭个桥,引荐一番。”
妇人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她慢慢回忆:“我记得夫人叫高婋,虽小时在一起玩过,但我与她并不相熟。”
见眼前人面露遗憾之色,她又犹疑着说道:“不过……我与她的好友倒是玩得不错,当年各自逃荒时还留了信物呢。”
薛茜桃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好友?”
“是的。”妇人肯定道,“她姓越唤阿椒,从小和高婋是一起长大的邻里。她人很聪明,是个能拿主意的,身旁又有高婋这个力气大的当帮手,村里头的女孩们都极信服她。不过后来村子里闹了饥荒,大伙便都四散奔逃,各自奔前程去了,我再没见过她。”
“后来我也听过她的零星消息。浿安的张桂起义后,马上当成了广郡的霸王,他的夫人就急着去把阿椒接了过来,认她作妹妹,跟着她一同享福去了。”
妇人像是怀恋,不由得念了许久:“阿椒极讲义气,幼时的玩伴知她出人头地,都去投奔她,她也不拿乔,全给悉心安排了。我当时也想过……”
她條而止住了话,生硬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庆元好,幸亏有娘子和沈大人呢。”
薛茜桃听出她小心的奉承,微微一笑:“那你能想办法见到她吗?”
妇人回道:“阿椒是重情之人,只要我拿着信物去,她想必会迎我……”
“这真是太好了。”薛茜桃又问,“这位越娘子,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妇人凝神想了想,有些犹豫,含糊道:“她小时比较贪财……应当是喜欢钱的吧。”
薛茜桃听罢,却又真心实意地叹一声:“这真是太好了。”
妇人顿感疑惑,薛茜桃则牵起她的手,引她向外走去,温和道:“我瞧妹妹气色红润,容光焕发,想来近日要有喜事发生呢。”
妇人听出她的意思,心里头怦怦直跳:“那就借娘子吉言了。”
薛茜桃哂笑:“听说她们回来了,我们也去迎迎吧。”
来到城门口时,庆元正大开着南门,迎军队进来。她看见领头骑马的沈从经,以及……人群中的崔祐。
她猝不及防地、与崔祐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双双微妙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