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瑜卧在榻上,痛得蜷起身。黑色的长发包裹着头颅和脸颊,发缝中依稀透露出来皮肉的模样,没有血色,惨白得吓人。
室内没有人,为数不多的侍人都被遣散了出去。贺瑜额上细汗涔涔,黏腻得难受,也懒怠抬手去擦。那汗顺着脸庞的轮廓滴到地板,竟然有混浊的声响。
有人掀了珠帘。玉珠丁当乱响,相碰声此起彼伏。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愈来愈响,在接近榻前时,突兀地停了。
贺瑜腹痛难忍,寒意裹身,像吞了许多冰,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一双带着温度的手缓缓覆在了其额上,用帕子拭去了汗水。
这双手带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安神的香气。贺瑜模糊地睁了眼,看见妻子的脸庞。
“快喝了这红糖水,暖一暖身子。”温黛黛一面举着瓷杯,一面慢慢扶着人起身,安慰道,“我方才去煎了治月事痛的药,你待会服下,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看着贺瑜,目光忧虑:“这药很有效,只是有点苦。”
贺瑜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姑娘。这件事只有她们二人知晓,温黛黛有时会因这个共同的秘密感到甜蜜,但更多时候是心惊胆战。
贺瑜喝了热糖水,感觉肚子里的冰都被融掉了,吊起来几分精神。但思绪仍然很混乱,她口齿不清,胡乱呓语着夫人的小字和乳名:“黛黛、黛娘……眉儿……”
她乐此不疲、翻来覆去地唸着,像是在祈求某种续命的丹药。温黛黛听罢,皱着眉头笑了下,她调整了姿势,让贺瑜依偎在她的怀里,慢慢地、温和地哄道:“阿瑜、阿瑜,我在这儿呢。”
贺瑜听到熟悉的声音,渐渐安分下来。只是身体本能地往妻子那边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简直想要融到她的血肉里面。温黛黛穿得足够厚,皮肤温热极了,贺瑜几乎贴着她的脸颊。
温黛黛抱了她一会,见她的表情慢慢松缓,便轻声耳语道:“阿瑜、乖乖,我们躺下来好不好?我去给你看药煎好没有。”
“不要走!”贺瑜紧紧抓着她的手,双目紧闭,眉又蹙了起来。她神志不清地胡乱说道,“黛黛……不、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她的话尾端隐隐带了哭音,温黛黛心都要化作一滩,哪还能忍心动身离开。她连忙一只手环过她的背,一只手探进衣衫,手法熟练地去揉她的肚子。
“……有好一点吗?”
她没有等到回答。贺瑜蹙着的眉缓缓松懈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像是睡着了。
温黛黛松了一口气,慢慢将怀中的贺瑜,平放在榻上,准备起身去看药的状况。哪知贺瑜的手指还嵌在她的指缝中,一动就开始哼唧。她无法,只得再度坐下来,守着痛得糊涂的妻子。
她盯着贺瑜,女人的发丝被水洇湿了,凌乱地布在脸上,挡了半边脸颊。温黛黛把那些湿掉的头发别到一边,这才发现妻子面上,犹有泪痕。她愣了一下,一遍遍用帕子给她揩汗,顺带把泪也擦去了。
夫人静静地睡着,温黛黛用手肘撑着头,出神得望了许久,眼皮不由得开始沉重,想要往下耷拉。她慢慢阖上了眼。
——嗒!
突然,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剑上覆了太多血,尽数滴落在地。黛黛受了惊,猛地睁了眼,身体如同紧绷的弦。
她大着胆子,僵硬地回头,朝着声源望去。原来只是外头淅沥落了雨,滴在了院里的大石头上。一滴、两滴。一瞬、两瞬。
不知要滴多少粒雨,妻子才能醒过来呢。温黛黛数着雨点,眼皮又怠意地阖上了。
贺瑜醒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她还和黛黛握着手——她脑袋趴在榻边,睡得熟了。她抿了抿唇,这才发觉嘴里尽是药苦。
夫人给她喂过药了,腹部已不大疼。
“啊——”温黛黛被异动吵到,揉了揉眼,“阿瑜,你醒了。”
贺瑜微笑地看她,眉眼干净冷俊,又恢复成那派波澜不惊的模样。黛黛竟有点可惜,两人之间,贺瑜更为沉稳,但她很喜欢妻子依靠她的样子。
温黛黛熟练地手脚并用,爬上榻,搂住贺瑜的脖子,心疼道:“你的小日子本就难耐,都叫你今日称病告假了,非要去早朝。”
“旁人传达的,”贺瑜用手圈住她的腰,说道,“总不如自己实打实眼见的放心。”
“贺锦玉不是牵扯进了官粮案么,贺瑾死前又反咬了他一口。他还没有被问罪?”温黛黛依偎着她,问道,“不过那贺十三竟还有手段把他拖下水。”
“应当是有人给他递了把柄,推波助澜了一番,多少人在背后想把他搞下台呢。”贺瑜说,“贺锦玉被革了职,但官身还丢不了,估计只是略施小惩。”
“为什么?”
她回道:“贺瑾家里头有个奴仆,生得绝色,落到了贺锦玉手里。他把这人献给了皇帝,就是如今盛宠的‘蕊花夫人’,枕边风能把皇帝的耳根子吹软。再说他明面上投了陛下,陛下就必须得保下他,不然损的是自己的威信。”
说话间,贺瑜顿了顿,低声笑了一下:“毕竟,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人。”
“他竟不怕太后了!”黛黛一惊,回想起太后独揽大权,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呢。
“太后动作太着急,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贺瑜说,“她拥新法、创女官,是想集得更大的权力,却没成想适得其反,她的势力反而逐渐弱了下去。”
“不过,瘦死的骆驼总是比马大。太后就算权势登顶而衰,怎么也比如今的皇帝强。”她嘴角噙着笑,“还有的玩呢。他想保贺锦玉,有那么容易吗?太后第一个不同意。贺家内里也斗得厉害,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她攥紧了妻子的手,兀自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来火上浇油一番。这贺家家主之位,谁不想坐上一坐呢?”
贺瑜也想过投诚太后,但一直踌躇,最后这个想法随着女官集团分裂,而不了了之。太后曾经背后的势力终于幡然醒悟,他们先前成为一体,是为了图谋更大的权势,从皇权富贵分一杯羹,可等到太后登顶、代行天子之权,她又怎能容许旁人分走权力?
君与臣之间,注定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原先都是臣,自然能同心一体。可太后已经率先跨过那道线,走上了“君”的位置。
“也是,太后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温黛黛得寸进尺,把头靠在妻子柔软的胸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天子。”
她颇有些遗憾地问道:“太后是不是要倒台了?”
贺瑜却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黛黛,你还记得,当年太后是如何扶持幼帝上位的吗?”
卫氏子孙众多,就算接连轮换了十余位帝王,又怎能独独便宜了一个偏房的庶出?
迎着妻子困惑的目光,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单文臣拥护,她背后还有着军队。”
沈氏谋逆后,卫家重用一手提拔上来的李氏。而如今镇守边疆、手握二十万大军的李恪,正是太后年少时闺中的手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