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匆匆赶到后院,这里混乱的场面已趋于稳定。
守卫们站在圆台之上警惕地盯着周围人群,而那些手拎布袋、端着木碗的人们脸上麻木之色全然褪去,只余一片义愤填膺。
“大祭司怎么样了?”叶静姝快走两步,伸手握住他的脉搏,触手却是一片黏腻。
她面色瞬间冷下来,将月维安宽大袖袍向上卷起,露出内里的狼藉血迹。
“大祭司怎么会伤成这样?”司徒空拧眉将叶静姝拉起来,看向身后的守卫,“月神殿的人是怎么侍候的!”
叶静姝拉了下他的手,摇摇头,“先传医师来。”
话音未落,地上苍白的手腕动了动,随即是一阵压低的咳嗽。
“公主?”
月维安睫毛颤巍巍的,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似拢着一层薄雾,明明破碎可怜,偏偏又面无表情,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叶静姝冷脸俯视着他,不发一言。
“……”月维安挣扎着起身,银白长发沾染上些许灰尘,他不甚在意地将头发甩到身后,无波无澜的目光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人,同样没再开口。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驿站的太医大口喘着气奔上圆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见过公主殿下、司徒王子,见过大祭司。”
叶静姝颔首道:“起来吧,给大祭司包扎一下。”
“是。”
太医起身,刚向前走了一步,却见大祭司眉头紧皱,如避蛇蝎般迅速向后退了好几步。
“......”
太医尴尬地站在原地,求助的目光飘到叶静姝身上。
未待叶静姝开口,月维安又咳嗽一声,嗓音中还有些疲惫的哑:“在下有月神赐福,实无大碍。今日时间紧急,为大家分发粮饷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叶静姝侧头看看周身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看看圣洁如神明的大祭司,扯唇笑了一下:“有这般大公无私的大祭司,实乃月氏之幸。本公主备受感动,愿与大祭司一同尽力。”
司徒空向前一步,挡在月维安和叶静姝中间,“吾和公主殿下一同分发粮饷,大祭司既然受伤了就下去好好包扎,这里不缺你这一个。”
月维安抬眼看着司徒空,声音很轻:“公主殿下说愿与在下一同尽力,司徒王子没听到吗?”
这句话声音实在太低,司徒空几息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色立刻变黑:“你——”
“虽然月神昨日刚刚受了供奉,可司徒王子这样大闹,神明也会生气的。”月维安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好心提醒。
可叶静姝分明看到,他这句话落下的同时,周围鸠形鹄面的人齐刷刷抬头,像被不知名的丝线牵引着,将视线钉在司徒空身上。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拂过,掀动人群散乱的发丝和破旧的衣角,可他们仍旧一动不动,空洞漆黑的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使他们多了几分非人的诡谲感。
叶静姝静静看着,直到确认这些人没有要攻击的动作,才拍了拍司徒空的肩膀。
“别急。”她道,“先派人将余下的布匹运上来,再耽误时间,今日就分发不完了。”
待司徒空和那名战战兢兢的老郎中走下圆台,月维安拉住袖袍一角,用力在胳膊上缠绕几圈,止住一滴一滴坠下的血迹。
叶静姝走到一处尚未启封的石缸前,掀开盖子,做好舀米布施的准备。
无人上前。
些许布满红血丝的目光扫过这一大缸雪白粟米,有人面露贪婪,有人心如止水,有人蠢蠢欲动。
在月氏人心中,只有大祭司亲手分发的粟米才有月神赐福,她一个外邦公主自是不具备此等神力。
可在极致的饥饿面前,在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待救援的人面前,神力不神力,仪式感不仪式感的还会那么重要吗?
叶静姝静静等着,待月维安站回他的米缸前恢复工作后,终于有人动了。
有人缓缓挪动双腿,自长龙般的队伍中将自己剥离出来,站在叶静姝面前。在第一人收到口粮、布匹,千恩万谢地离开后,越来越多人走出来,再次排成一列,站到新的队伍中。
这次的米粮明显比上月多很多,两人毫不懈怠、片刻不停地分发,才在月亮爬上梢头之时清空所有粟米。
院落中仍旧排着队的只余寥寥几人,叶静姝挥挥手,侍卫便端上来几碗热乎乎的白粥,分发给最后几人。
院落之内,所有月氏民众都被遣散,只余几名大梁守卫还在兢兢业业探查每一方土地。
月维安放下手中的碗,侧头看向叶静姝,柔和的月光下,他弯起眉毛,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叶静姝挑眉:“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月维安向前两步,站到叶静姝身前,“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在乎司徒空。”
“......为何这么说?”
“你如果真的一心为他,此时站在这里的便会是他。”
现在的月氏人可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谁对他们好,他们便心甘情愿追随谁。身份在这里是最不要紧的。
叶静姝笑了一声,“大祭司这样聪明,能不能猜到本公主此时想做什么?”
月维安抿了下唇,水晶般的眼睛中闪着微光:“不知。”
叶静姝点点头,看着身前高贵圣洁的大祭司,突兀抬起手臂,“啪”地一声,掌心毫不留情地落到那张清冷如霜的脸上。
不远处大步奔走的身影一顿,霎时呆愣在原地。
这一巴掌丝毫没留情,月维安侧着头,发丝狼狈地垂于脸颊,苍白的面上浮出一片桃红。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是轻轻合上双眼。
“睁眼。”叶静姝冷冷看着他,“你知道我想听你说什么。”
月维安垂下头,嗓音低哑:“抱歉,今日事是我之过,我无意扰乱公主计划。”
“嗯,然后呢?”
“我......不应揣测公主与司徒空的关系。”这一句他说得并不肯定,尾音还带着些疑惑的上扬。
叶静姝被气笑了,“还有吗?”
“......请,公主赐教。”
“我说过的吧,我不喜欢故意挥霍自己生命的人。”叶静姝垂下眼皮,握住他手臂上渗血的袖袍。只需稍一用力,她便能感受到手臂主人隐忍的、被痛意侵蚀的颤抖。
“不管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叶静姝淡淡开口,“再让我看到你身上流血,便不要再来见我了。”
附近脚步声越来越重,很快,壮实的身影裹着一阵风冲上圆台。司徒空站在圆台边缘,欲言又止:“你们......”
叶静姝没再分给月维安视线,她转身揽住身后人的脖颈,撒娇一般:“好累,送我回去。”
司徒空一把将她抱起,转身离开前眼神复杂地看向月维安。在月色下,他左脸微微肿起,粉色的印子中透着几丝血痕,像被厌弃的外室。
夜色渐浓,凉风骤起。
司徒空调整了一下怀中女子的位置,免得她受凉。走下圆台之时,他下意识转头,正对上月维安盯着他们的眼神。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神明般淡漠,无情无欲。司徒空上下扫过他,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笑,眼球中的那一抹绿意在黑夜中闪着幽光,如狼一般,凶蛮又血腥。
两人无声交锋片刻,司徒空如踏步而去,整片天际瞬间只余一人。刺骨的寒风似要穿透人的胸膛,宽大的衣袍在半空猎猎作响。
月维安仰头,面对着那轮逐渐圆满的月,缓缓眨了眨眼睛。他的面上并不见被羞辱的难堪,也没有难言的嫉恨,可疑的红晕逐渐从脸颊爬上耳尖。
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过河拆桥啊,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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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驿站的路上,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走着,叶静姝缩在司徒空怀里,感受着全方面包裹着她的热源,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叶静姝感觉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自上而下打量着她,从眉心看到下巴,又从胳膊看到手指。她懒得睁眼,可那道目光却迟迟不知收敛,一遍两遍三遍......
“司徒空。”叶静姝忍无可忍地睁眼,正对上他心虚移开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咳,吾只是想,没想到公主殿下看起来温柔娴雅,却有如此厉害的手劲。”
叶静姝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温柔娴雅?司徒王子认识的是梦中的公主殿下吧?”
“所以只是‘看起来’,”司徒空哄小孩子一般晃了晃手臂,“吾不看了,你睡吧,好好休息。”
叶静姝却睡不着了,她起身跨坐在司徒空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轻声道:“上午我提到的事情,王子怎么看?”
司徒空搂着她腰部的手猛然收紧,又怕勒疼她般急急松开。
“......我不怕负担,我得称王。”司徒空错开叶静姝的视线,“母亲自小便教导我要将阿烈琪首领的权柄拿回来,伍觉也是,我们谋划十几年,都是为了称王。而且,你......不想做王妃吗?”
叶静姝沉吟片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王妃啊......真的是一个很没有保障的位置呢。”
司徒空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脊背,低声承诺:“若你是王妃,我会将国王的权柄一分为二,我们平起平坐。”
“他说的是真话,司徒空的权柄你目前已经可以分到百分之五十。”系统突然跳出来,“你要同意吗?”
“统兄觉得呢?”
“呵!”他冷笑,“区区月氏部落,也想留住你?”
叶静姝弯唇笑了,“那你问个屁。”
“确定一下你没有脑残而已。”
叶静姝当然不会脑残。
马车仍在颠簸中跑着,叶静姝卸下全身重量,重新躺倒在司徒空怀里,“初十是个好日子,王子殿下带我出去跑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