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利碾过最后一片梧桐落叶,稳稳停驻在华星影视的玻璃幕墙前。
孟秦书指尖刚触到镀铬门把,身后传来真皮座椅摩擦的窸窣声。
姚宇已侧过身,神色关切又带着兄长的威严:“小书,以后再碰上麻烦事,别自己扛着,不管什么时候,报我的名字,或者直接给我打电话,哥给你撑腰。”
孟秦书的动作僵在那里,她缓缓回过头。
车厢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姚宇的神情,倒是他狭长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灼亮,像漆黑海面上永不熄灭的探照灯,穿透了所有的迷雾与黑暗。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宇哥,我知道了。”
姚宇但笑说:“咱是不能吃亏的人,就该这样。”
孟秦书推门下车,关门刹那,姚宇的话仍在在耳边回响。
孟秦书踩着满地斑驳碎影走进大厦,消毒水味裹着中央空调的热风扑面而来。
她径直走进化妆间,机械地脱掉外套。破败的礼服裙,右肩那五条道紫红色抓痕出现在镜中,宛如褐红色毒蝎附在雪原,让孟秦书呼吸一滞。
手机在梳妆台震动,锁屏显示21:07,未读消息里躺着运营商信息。
片刻后,孟秦书回过神,起身,进入更衣室。
换身衣服孟秦书回到化妆间,她再次看向镜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手机铃声骤然清脆响起。她低头一瞧,屏幕上显示“老公”,两个字。
孟秦书想起下午两人一块把名字改为“老公”,老婆,当时靳子煜的耳尖红得能滴血的模样。
"旁边有人吗?"他的声音裹着电流传来,像冬夜里突然照进一束光。
孟秦书蜷进化妆椅,羊毛衫领口摩擦着伤口:"就我自己。”她盯着镜中那个强颜欢笑的自己。
"孟小姐还要让望夫石等多久?"靳子煜的轻笑震得她耳膜发痒,"实验室新养的细胞都在第二十三代了。"
他难得同她开玩笑,许是也觉得没个正形,清清喉咙,“大概几点回来?”
孟秦书捡起桌上的眉笔,指尖轻轻绕着笔,笑着说:“你再等等。”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哒哒声,孟秦书清楚他是又在陪她加班。
昨儿个他等到她凌晨两点。
孟秦书将手机贴在心口,听着熟悉的声响在空荡的化妆间回响。
*
孟秦书推开家门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一点。
她没在楼下逗留,换了拖鞋,轻手轻脚地走上楼。
听见卫生间里传来细微的水声,她循声走去。
推开虚掩的卫生间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靳子煜已经洗好澡,换了睡衣,下身只穿了平角裤正坐轮椅上,底下一盆黄褐色中药水,冒着腾腾热气。
他的手里攥着一块被药液填充,拧半干的专用毛巾,轻轻敷在残肢上。
"我马上好。"他朝她看看,嘴角含着压不下去的笑意。
靳子煜半年前曾说过,穿戴上假肢后他出现了一个以前没有的‘毛病’,每年一到冬天,他的残肢就像变成了没有知觉仿佛冰块,一般硬邦邦。
此后,他每年到这时候,都会去医院买活血的药包冲水后敷腿,症状才稍微有所缓解。
“明天你不是要去T市参加婚礼吗?周日我们再去医院。”孟秦书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声“哗啦啦”。
靳子煜把毛巾浸回桶里,随后调整了一下轮椅的位置,微微弯腰,双手捏住桶的两个耳朵,正准备将桶提起。
这时,水声戛然而止,浴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来倒,你别管了,这里交给我。”孟秦书对他说,随后转过身来。
以往,靳子煜都是自己处理这些事。
他会把桶抱起来放在左腿上,一只手扶桶,另一只手推着轮椅,慢慢挪到淋浴间外面。
到了地方,再把桶放到地上,桶底有一根放水的管子,塞入地漏后,水很快就能排掉。
这些动作,他早已熟能生巧,尤其是在冬天,他常常这样做,虽然费些力气,但也不至于太慢。
半年前孟秦书住这里的这几天,她每天都会帮他做善后工作,那裹满药渍的桶和毛巾,她都会清洗的干干净净。
那时,靳子煜还时常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绝,坚称自己可以做,可每次都被孟秦书半推半就地推出了卫生间。
靳子煜握住轮椅两个扶手站起来,捞来墙上的一只拐杖,架在腋窝下,即刻去追已跨出门走进卧室的孟秦书。
床上放着她的的睡衣套装,显然是靳子煜为她准备好的,孟秦书拿起衣服,一转身差点和伫立在她身后的靳子煜撞到一起。
靳子煜退后一步,眉目和煦地笑问,“保险箱里的项链盒你发现了?”
昨晚录制到后半夜,回来时靳子煜虽然在等她,考虑到他明天还需上班,也就没提这个事。
孟秦书唇角勾起来,反问“不是你让我看见的吗?”
他确实没这么想过,平日里他对那条项链的事一直牢记于心,可这两天沉浸在幸福之中,整个人晕晕乎乎,竟把这事给忘了。
他一直都记得,之所以不提,亦或是说不敢提,是因为这条项链承载一段伤痛的回忆 。
孟秦书笑靥漫开,犹如岩石缝里顽强皎洁的凌霄花,“我很喜欢。”
她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你同事给你发的信息是凑巧了,还是你早有预谋。”
"同事转给我三万,让我在韩国代购项链是真,"他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灯光在她温柔的眉目上碎成细密的金粉,指腹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但这条四叶草,是我一眼相中的。"
在听他说完之后,她的眉眼呈现了然之意。
坠下的光晕在她脸上流转,靳子煜却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是泪水还是灯光,模糊了她的轮廓。
*
穿上真丝睡衣的孟秦书从卫生间走出来,月光般的质地临摹出她迷人的身体线条。她将几缕头发从衣领里捞出来,整理好领子后坐到床边。
床垫忽地下陷,一双手从她背后伸过来,轻柔地环住她的腰。
“你明天不是得早起?”她侧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凉淡却揉着一丝娇媚,“靳教授,以后不要等我。你工作性质和我不一样,你需要充足的睡眠来应对第二天的工作。”
“靳教授”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既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又隐晦地提醒他今晚没戏,顺便点明他的“本分”。
靳子煜解读完哑然失笑,松开了手,往后一仰靠在床头。
难怪今天扣子一颗不落的扣完整。
如狼似虎的年纪,却被某人嫌弃了。
孟秦书掀开被子钻进来,左腿不经意间蹭到靳子煜的右腿残肢,一股凉意透过两层布料传来。
她皱了皱眉,手伸入被子里,掌心覆着他的残肢。
触感松软,却冷得像冰棍。
“你很冷吗?”她低声问。
屋里有暖气,他刚还敷过腿,怎么会一丝温度都没有。
“可能产生了抗药性。”他淡淡解释,“今天腿不太舒服,本来下班还要去一趟研究所,但症状太明显,就提前回来了。”
她手心的温度,暖得像小火炉,热量从残肢传导进去,渐渐攀升到他的心头。
“疼吗?”
“不是疼,是木。”
“木?”
“嗯……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裹了冰层的枯树枝,僵硬、冰冷。”
“是不是平时穿少了?”她问,手指包裹住他的残肢轻轻按揉,试着帮他驱散寒意。
还没正式入冬,只是这几天阴雨绵绵,气温偏低。
“总不能现在就穿棉裤吧。”靳子煜轻笑,挪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孟秦书继续给他揉按,“你现在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额顶,短促地笑了一声,“风度和温度,很难两全。”
很多年前,他所有的长裤右腿都只有半截。江雪会用针线将裤腿缝起来,到了冬天,缝起来的地方钻不进风,特别暖和。
“小书”
孟秦书仰起脸,她迷茫的瞳孔中映着他清瘦的轮廓,像一汪深潭里倒映着月光。
他另一只手探进枕头,摸出一条红色运动手环。那手环宛如一根精致的红绳,中间镶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电子屏幕。
屏幕亮起,清晰地显示出时间。
“这是公司正在实验的一款新品。"他的声音渐渐染上专业度,指尖轻轻抚过表盘,"内置传感器能实时监测异常舞蹈动作模式,收录了32个舞蹈特色动作保护参数,PPG(光电容积脉搏波)和ECG(心电图)传感器,能精准监测心率和心电图数据……血氧、血压这些基础功能也是一应俱全。"
孟秦书听得入神,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他腿上移开,放在被面上。他为她戴上手环,手指微凉,动作却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舞蹈监测功能......"她摩挲着手环边缘,"是特意为我加的吗?"
靳子煜目光微微闪动,深情在眼底漪动:"研发是在一年前。当时想区别于市面上的常见产品,所以选择了这个方向。”他顿了顿,“我们做过调研,现在写字楼里的中青年人,近八成下班后都有丰富的业余生活,舞蹈是主要选项之一。"
孟秦书一瞬不眨地凝视他,靳子煜微微侧身,灯光在他清瘦的轮廓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不能说完全与你无关……”他把她轻轻搂入怀中,“但确实是受了你的影响。”
孟秦书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屏幕上的数字在有节奏地跳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正随着脉搏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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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阳光还未完全铺满庭院,靳子煜便在七点准时醒来。
薄阳透过窗户洒入餐厅,柔和的光线笼罩着整个空间。
靳子煜埋头喝粥,每一根发丝都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嘴角的线条也显得有些紧绷。
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孟秦书出现在门口。她身着一件素色毛衣,脚边的书书围着她欢快地打转,尾巴高高翘起,像一面小旗子在摆动。
除了靳子煜,还有张成刚和江雪。
孟秦书的目光落在不常见的张成刚身上,礼貌地微笑着打招呼:“张叔,早上好。”
张成刚微微颔首,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孟秦书和靳子煜之间短暂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江雪已经吃完早饭,正和丈夫、儿子闲聊。见孟秦书进来,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空碗站起身,语气温柔而贴心:“小书,粥还在锅里,我去给你盛。”
孟秦书连忙道谢:“谢谢阿姨。”她往里走,与江雪错身而过,随后轻轻拉开椅子,挨着靳子煜坐下。
这时,张成刚也端着空碗起身。两人默契抬头,就见张成刚迈着稳健的步伐,已走到餐厅门口。他推开门,临走时还贴心地帮他们拉上移门,将餐厅这片空间留给了靳子煜和孟秦书。
“好些了没有?”孟秦书侧过头,轻声问刚放下调羹的靳子煜。
靳子煜转过头,回视她,“好多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左手腕,那里戴着他昨晚为她戴上的运动手环,无名指上的戒指也在微光中闪烁。
“好多了”——另一层意思就是没好,说不定还加重了。
孟秦书的眉心缓缓蹙起,眼中的担忧如同夜雾般弥漫开来,无声却浓烈。
像是被她感染,靳子煜也跟着无意识地轻皱眉宇。昨夜,他选择对她开诚布公,本是不想再有所隐瞒,但此刻看着她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心里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如此直白,让她为自己担心。
“放心,只是最近天气不好,我会注意的。”靳子煜左手撑住柚木桌沿,缓缓起身。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随后,他拿起一旁的手杖,又端起空碗,眼眸微微一弯,语气故作轻松:“我坐张叔的车回去,今晚会搭亲戚的车回来,可能凌晨两三点,你不用等我。”
靳子煜绕过桌子,走向门口。孟秦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炽热而担忧的视线,仿佛有实质般落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