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春去秋来。
洞府门前的小院落里栽种了许多梧桐树,地上堆满了落叶,小松鼠蹦跶进叶堆里。
因着不许闲杂人等入内,余澜在密室里打坐,三年来专注调息,倒也无须人扫洒里外。
“前辈,似迦有要紧之事前来求见。”
一干练男子匆匆来到了石门前,他眉眼英气,身形俊朗,容貌颇似青云宗主,只是额心紧蹙,愁容不展,衣袍上还沾染了好些血迹。
清幽的石室,余澜盘腿坐于一蒲团之上,忽而睁开了眼。
*
似迦左右踱步,心中忐忑,正打着腹稿碎碎念些,一阵清风拂过,一抬眼却被惊艳了一阵。
三年未见,眼前的女子,相较于初见那农家姑娘似的面黄肌瘦,如今早已眉目舒展,彻底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修,出落得气质绝尘。
她个子高挑,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韵调,偏偏圆眼弯眉毛,眼角微微下垂,不语不笑都有三分暖意,令人情不自禁便要与她亲近。
似迦看呆了眼,直到她浮身而来,落了地,他才回过神来,急忙躬身道:“恭迎前辈,贺喜前辈突破筑基。抱歉叨扰了前辈修行。”
余挽江摆了摆手道:“先前我曾说过,若有什么性命攸关之事,可以随时派人来打断我,可是遇见难处了?”
砰咚一声,似迦当即硬生生直跪了下来,力道毫不含糊,叩头道:“是在下弄巧成拙,不小心害了宗主,酿成这一出灾祸……”
余挽江正色道:“细细说来。”
原来,三年前金光毓自告奋勇,将李夕拾要了过去,主动说要细细管教他。
然而,或许是嫉妒之心作祟,他竟下令将李夕拾扔进了专弄阴私晦事的暗楼里,说是作炉鼎来调|教。
似迦懊悔道:“是在下助纣为虐,不曾劝阻楼主。那小子在里头待了三年,不知从哪儿偷学来些魔道功法,前几日忽而暴起。”
“眼下,不光是楼主遭了什么不知名的恶咒,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就连暗楼里也都血肉成泥,横死了一片了。”
一切都已明了,余挽江叹道:“他还是选择接纳了红泥戏。”
金光毓此番本性暴|露无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看似伪装作最宽容的人,实际眼里最容不得沙子。
似迦不敢道:“十万火急,还请前辈出手相救!”
余挽江笑了:“你们有意瞒人,特意将整座暗楼都迁到了我神识触及不到的地方,这会儿倒是又求我过去了?”
“至少救救楼主!”似迦迫切道,“那李夕拾尚且不大能控稳得住红泥戏,楼主在昏迷中时好时坏的,可也快耗尽了一身法力,再不能硬抗了!”
金光毓危在旦夕,确实耽误不得。
似迦也心里敲锣打鼓,姑且不论来求余澜这一个筑基修士是否管用,他只能听从楼主的清醒时最后一刻的吩咐,过来死马当作活马医。
“那便得先去保住你家楼主的性命了。”
似迦只听闻一声清朗的女音,紧接着周身忽然被一阵阴暗笼罩。
他猛地抬首,竟然见那苍穹之下,一只尾羽溢彩流光的凤凰展翅,身形遮蔽住了整座山峰。
余澜道:“上来,带路。”
似迦被一阵轻风托举,身体裹挟至了凤凰的背上,尚未消散的震撼之感催得他心脏砰砰直跳。
似迦忙道:“是!”
*
俯览一看,当今天下,青云宗在正中央。
南边是傅家水镜山,有洞天降落。
东边靠海最近的是碧洲,一条江流横穿碧洲入海,冲刷出了碧洲湾。
碧洲湾上有小潋滟岸,碧洲湾东侧有仙族遗迹,就是余嘉元出身的那一处。
至于余澜修炼的无名小山峰,则在碧洲湾西侧,左右没出了碧洲。
至于暗楼,则离小潋滟岸稍远,位于碧洲与青云宗山脉的交汇之处。
是故余澜与似迦二人此去暗楼,乘着凤凰,一路向西。
当似迦掏出令牌,凤凰之身涉过某一曾透明的屏障,视线之下莽莽的荒林忽而一闪而变。
早有亲信被这罕有的古鸟震慑不已,一人迎了上来,警惕问道:“阁下何人?”
似迦一扬法令,万宝楼的金光纹印迹悬浮在空中:“是我。”
亲信早就等候得已经焦头烂额,听言面露喜色道:“可是吩咐的人请来了,快快随我面见楼主。”
余澜不曾多言语,收了声势浩大的剑灵幻形,随他们下去,途中俯瞰道:“李夕拾在哪儿,指给我看看。”
暗楼说是暗楼,实际不止一幢,在那群山掩映之间,层叠罩着的阵法,数来成群的楼,都是金光毓用以栽培探子心腹、死士刺客以及工匠之所在。
似迦递给了她一道障眼法的解令,余澜握在手中,便见其中一幢飞檐挺翘的高楼现出了身形,正有数百名炼气修士、十几名筑基修士将楼戒严包围起来,可以说是严阵以待。
似迦道:“楼主出事,暗楼七成的死士都调过来了,我们围在楼外,李夕拾出不来,却也笃定我们不敢贸然进去。”
李夕拾被困在这幢翘角高楼里边了。
至于暗楼的人,进去一个死一个,有时连惨叫都细微极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送命,他们是投鼠忌器,也不愿再轻举妄动。
余澜点了点头,道:“再后撤一些,待我从你们楼主那儿出来再说。”
似迦道:“是。”
*
主殿后,寝屋,金光毓强撑着身体,面如金纸,竟呈现出了凄然的一副晚景之象。
余澜屏退了周遭诸人,似迦守在门外的廊下,仅留她与金光毓二人而已。
余澜缓步靠近道:“你早吩咐过叫他们如此信任于我的?”
性命垂危的楼主就这么一条横躺着,亲信竟是半点不查验她身上的锦囊法器,便径自将她邀请了进来。
金光毓虚弱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样若我身陨,有似迦他们听命,万宝楼至少还能归还给你。”
“说得倒是动情,好好的元婴可没那么容易死。”
余澜探了探他的心脉,以神识深入,察觉他为了抵抗那股红泥戏的诅咒之力,的确是修为大损,再多耗几天就熬不过了。
金光毓见她掏灵石摆阵,仰躺着问道:“妻主还要救奴吗?”
余挽江边施法边道:“为何不救?”
金光毓若有所指地道:“小玉给妻主添麻烦了……”
“不麻烦,补补以前在你这儿下的禁制就行了。”
外头还有个发疯的小红泥魔在等着她解决,余挽江暂且没空陪金光毓装模作样,干脆一掌拍晕了他。
“什么……”金光毓尚且来不及错愕,只听闻禁制一词心生疑窦,便两眼一黑,陷入了沉沉昏迷之中。
余挽江腰间,小鸡从炼秋剑里钻出来道:“至于这么帮他么?这狐狸脸虐待小瞎子,心里边儿蔫坏。”
“筑基三年的修为罢了,事后再补回来的可不止这些。”
余挽江的手掌顺着他衣襟微敞的缝隙里一伸,轻轻剥开了金光毓身上一层单薄的衣裳。
从胸膛抚摸到腹部,再到丹田处,那里一圈阵纹浮现,禁锢着金光毓浑身的血脉。
小鸡哼哼道:“那也是,娘亲向来以小博大,这次半解了他的禁制,与元婴期的炉|鼎双|修可不知能滋补多少呢。”
余挽江抚摸着金光毓光滑的肌肤,旖旎却又不带多余的情|色,淡淡道:“他也只是心有不甘罢了,若我当初不对他如此,这孩子恐怕也与现在的李夕拾如出一辙。”
小鸡沉思道:“炉|鼎之身尚且有所转圜,只是那棘手的红泥戏……”
恰恰是因为红泥戏不再纠缠在余澜身上,离落到人间,又似乎青睐上了李夕拾,余挽江才无法像当初对待金光毓那样一个禁制就处置了他。
红泥戏何等骄傲,是容不得与其余诅咒、禁制共处于一人身上的。
*
翘角高楼之中,头顶一束直射的天光,照在下中央的一口天井之中,那井四方石砌,里边曾有清泉咕咚作响。
只是如今,那清泉早已被染红了。
李夕拾蜷缩在井边,浑身被湿漉漉的血淋透了,他又跃进清泉里洗了数遍,仍是抑制不住心底那一道引诱的声音。
“闭嘴……闭嘴,别说了……”
李夕拾痛苦地捂住左眼,那曾经瞎得蒙了一层白雾的灰色瞳仁里,眼下却又一道悦动的血光,细看,隐约可见其中某样佩状的成形轮廓。
忽然,空荡荡的楼中,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伴随着血泉涌流的汩汩声,由远及近。
“打扫得还挺干净的。”
余澜没管似迦等人的劝阻,孤身一人便走进来了,她也不曾荫蔽躲闪,甚至连腰间的剑都未曾出鞘,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好似是来拜访亲近的友人。
她环视一圈,见李夕拾身边摆了扫帚、拖把和水桶等。
那些地上的血肉都被他清理干净了,只留微凉的血腥味经久不散,料想是靠了那一口不断换新水的活井,既能洗涤,又能沉得下碎骨。
李夕拾仍是双臂抱膝,像一朵沉默的小蘑菇似的埋头,闷着不曾望她。
余澜索性没碰她,径自坐到了那井边沿的一块干净的石砖上,伸长了腿,脚尖划了划地上的残阵。
“修为都炼气了?这阵法也用得像样,”余澜一挑眉,有意无意地轻飘飘挑了一句说道,“看来金楼主这几年将你养得不错?”
少年果然愤然抬头,红着眼,忍不住控诉道:“你将我随手就扔出去弃之不管了,焉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