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秀雯送来了膏药凉油,疗效甚好,一天后脸上就完好如初了。
伤好后他就销了病假,再次回到文珠馆上课,掌学那边因着大皇子的交代,没有多问他是哪里又伤病了,其他人便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匆匆带过,哪怕心有波澜,也是隐忍不发。
只除了怨气冲天的裴节。
裴节一得空儿便挤到了时楼身旁,警惕地看了眼不远处的裴苍,近乎是请求道:“他哪里欺负的你,下的什么手,你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吧。”要不是范赛心拉着,那天他当场就能跟裴苍闹一场。回去后死活咽不下这口气,裴节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恶心人。
“你待如何?”时楼问。
“我替你报仇。”裴节咬牙切齿道,“不久就是父皇圣诞,到时候随便寻他个错处,让父皇厌弃了他,看他还怎么威风。”
这已是他平复了怒火后想出的,最便宜裴苍的法子了。
“你别乱来,皇后娘娘那边不会让此事发生的。”
“皇后娘娘又如何?父皇要立储早就立了,还轮得到裴苍整日里打肿脸充胖子,不过是仗着欧阳化的几分薄面,谁还怕他怎么?”裴节不屑道,他以前最讨厌裴萧惺惺作态,现在相比裴萧,却是最憎恶起裴苍来。
时楼定定地看着他,裴节以为他还有顾虑,心中不满,可谅及他谨小慎微多年,生活不易,养成的保守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了的,还是好声安慰了一句:“别怕,我不会牵连到你。”
“五哥这几日瘦了。”时楼比划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
不知是不是开始拔节长高的缘故,眼见着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俊朗,白面团子似的脸颊渐渐消下去,五官凸显,不再那么一团稚气了。
裴节似是呆了呆,杏眼一瞪,一溜烟就跑走了。
范赛心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等他,两人看了时楼几眼,叽叽咕咕说了不知什么,闹得裴节追着范赛心打,闹着跑远了。
系统:“刚刚裴萧在看你。”
时楼收回视线,浑不在意道:“裴苏也在看我。”更准确地说,是在看他脸上早已消失不见的伤痕。
若是真换成裴兰,在周围或明或暗的打量下,细腻敏感的内心又该感到怎样的屈辱不堪呢。
对裴苍的怨恨只会越发刻骨铭心。
午时,程碧云来叫时楼去一同用膳,时楼知道这是裴苍来宣示主权了。几番试探还不够,非得要把事情做绝做死,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才罢休。
但对时楼无碍,他顺水推舟,没有多加推辞便答应了,起身时还顶着不远处裴节灼灼的目光。程碧云走在前面,时楼悄悄回头看了裴节一眼,给了他一个平静安抚的笑,见裴节一脸不平,他小小地摇了摇头。
不要跟过来。
裴苍是有多不得人心,才会被当成洪水猛兽,仿佛会吃了他一样。
这顿饭倒真的没有为难他,宾主皆欢,看得出来里面有很多专门贴合裴兰口味的精致吃食,香气浓烈,十分丰盛。
系统:“亭子里有人,你父皇。”
时楼正在拆解手掌大的小羊骨,他本想表现文雅,好让裴苍不要过于看轻他,过得舒坦些,听系统这样说略微一思索,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直接上手。
他想在裴苍面前表现,可不能在裴长泓面前表现得太好,树大招风,况且裴苍多疑,在皇帝面前争取表现要有个度,否则平白惹他猜忌可不行。
而且时楼分明记得那晚在泠风榭芙蕖晚宴,裴长泓看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是看到他的长相,想起了他的母亲吗?
朔姬来自异国豪迈的游牧民族,娇媚艳丽,习性自然也不同于中原贵女。他表现得粗野些,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收获。
果然,饭吃到一半,随着宫人的宣报声,裴长泓慢慢踱步过来,脸带笑意,显然是少见自己的孩子如此相处,这画面着实有趣。
裴苍没想到父亲会来,惊讶过后连忙恭敬行礼。
裴长泓看了看他们的碟碗,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好兴致,挑了个凉爽怡人的好地方,既得美景,又有佳肴。”
裴苍心中一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见裴长泓和颜悦色才道:“近来苦夏,儿臣也不免贪图享乐了一些。”
“这也算不得贪图。”裴长泓知道皇后对裴苍最近盯得紧,而他对几个孩子并不算严苛,“听闻苍儿前几日在射场上晕倒了,叫太医看过了吗?”
“……儿臣身体无事,就没有麻烦太医了。”裴苍道,此事他虽没有宣扬,但父皇当然会知道。
只是被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母后一句也没有问过。
裴苍目光不由得黯了黯。
“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懂医理了?还是注意保养,别熬坏了。”裴长泓叮嘱道。
“谢父皇关心。”
时楼没在意这对皇家父子的塑料亲情,他的注意力放在了跟在裴长泓身后的人。
男人面白无须,容貌平凡至极,是那种看了就忘的长相,摸不准年纪,大概在二三十,身着墨蓝长褂,垂着眼站在一旁,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如海,无波无澜。
而这恰恰是最不寻常之处。
时楼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属于人的情绪,如同深海如镜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平静得过了头。
时楼:“这是谁?”
系统将材料过了一遍,笃定道:“没有这号人物,除非是无名路人。”
可是能跟在裴长泓身边自由出入内廷的,又怎么会是无名路人呢?
时楼心中大概有了猜测,直勾勾地看向那人,蓝衣人似有所感看了过来,定定地与时楼对视了几秒,微微皱起了眉头。
随裴长泓转身离开前,他又多瞥了时楼一眼。
面对这人隐含探究的目光,时楼回以一个羞涩内敛的笑,掩住眼底深思。这是一个残破不全的世界,最大的bug显然就是那位逃脱了盖亚意识监控的国师。
现在,时楼在这个蓝衣人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息。
所谓洞察天机,所谓国师,确实说得通。就是不知道他人为干扰的目的和程度,又是否与裴英当下的处境有关。
*
国师出关,也有万寿节临近的缘故。皇后日益繁忙起来,来自不同宫殿廷院的宫人内侍明显多了起来,个个步伐匆匆,领了牌子各去调度安排。
进出的人多了,又有系统帮他望风,时楼多了很多往外跑的机会,他与哑儿约好了暗号,就在永宁宫旁的小园中见面。
多日不见,不知是不是错觉,哑儿似乎又瘦弱了些。时楼放下了手中的食篮,目光在他露出的手臂上凝住了,那些交错的伤痕,绝不是不小心摔倒能弄出来的。
“这是怎么了?”时楼问。
哑儿本来正满目期待地向他跑过来,闻声身形一顿,低头看了看,脚步缓下来,直到停在了原地,向时楼这边张望了一番,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容昭仪不准他露出伤痕,但这不是问题——她还不准他乱跑呢,不还是随心所欲地出来见六皇子了——真正的问题是哑儿不想叫他瞧见这些丑东西。
好丑。
哑儿静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舍不得因此弃他而去。慢慢地踱步过去,在时楼的要求中不太情愿地将袖子卷了上去。只见瘦骨嶙峋的小臂颜色苍白,更显得上面的淤青和伤疤刺眼似的恐怖,层层累累,没一块好皮肉。很难想象下手的人应该如何铁石心肠,才能狠得下心来在这样瘦弱的身躯上加诸酷刑。
时楼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的袖子轻轻放了下去。衣服是洗得发白的粗布,磨到了伤口又该疼。
问是谁伤的,也没有意义。时楼默默叹息了一声,“你那儿还有药吗?”
哑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但是快用完了。还是很久之前高姑姑给的,后来大概是忘了,或者没料到他用得那么快。
总之是没放在心上,给的东西很少。让哑儿总是处于一种贫乏的状态。
“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一回。”裴苍给他的伤药不是凡品,敷上去清凉舒适,甚至有祛疤的功效,后来裴节也给他送了一些,时楼那儿还有不少。
哑儿乖顺地点了点头,眼底微亮。
“不要再惹昭仪和姑姑生气了,你这么机灵,怎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呢?”哑儿看着比裴兰还小很多,时楼语气中不由自主便带了些怜惜,“你乖,活下来,以后会好的。”
容昭仪不简单,哑儿身份特殊,要想救出来,还得等到他与盖亚之子联系上再说。但只要哑儿还活着,最后总有机会,毕竟与扶持裴英登基相比,这也不算难事。
可一想到裴英的身体,时楼又不禁皱了皱眉。小小永宁宫,却禁卫森严,守着的宫女一个比一个警惕,他一时半会儿还真进不去。除了那天随着裴萧裴节一起匆匆见了裴英一面,他就没再见过她了。
与哑儿交好,本就是为了联系上裴英。却是个不能传话的哑巴。
时楼暗道可惜,又觉得哑儿很有几分可怜,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们永宁宫的,怎么都这么病恹恹的没精神。”哑儿不闪不躲地就这么瞧着他,倒把时楼看得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收回了作恶的手。
“近来天热,公主可还安好?能下床行走了吗?可有说过什么?”时楼知道哑儿看着温驯,实际上自有主张,他肯定知道裴英的情况。
哑儿听着他的问题,缓缓摇了摇头。太医来的时候他在一旁偷听,似乎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时楼脸色不是很好,哑儿睁着透亮而明晰的漆黑眼眸,仔细凝视着时楼的神情,不放过每一丝每一毫的细微变化,想要看清楚他的真情假意。
他又想起了公主手中那柄花簪、那块玉佩,还有那包糖酥。
连丝帕都带着六殿下身上的淡香。
都是他可望而不可染指的。
您是为了七公主才来找我的吗?
“怎了吗?盯着我做什么?”时楼挑眉问,他将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招呼哑儿过来吃,“不准带回去,我看着你吃完。”
哑儿乖乖点了点头。其实他吃不下这么多,所以每次都是全部捧回去,藏起来。因为如果没吃完,六殿下下次可能就不会带这么多了。
而他总是想要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