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一过,日子就过得快了,一转眼就到了裴节启程离开的八月。
不是什么好事,自然也不会有饯别的宴会,却声势浩大,裴帝亲自嘱托了几句,裴节似乎已经想开,没再流露出先前的怨恨与不解。而宸妃拉着裴节的手,泪水涟涟,好不容易道了别,依旧不忍离开。
随行护卫众多,范赛心骑着马,会护送他到皇城郊外。隆隆的车马声中,裴节几次三番从车驾中探出窗来回头张望,短短几日便迅速消瘦下来的脸颊不复往日丰盈,最后一次回头后,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凄苦与阴冷,狠狠甩上了帘子。
拐过街角,车队彻底消失不见。角楼上,带时楼过来看戏的裴苍长身玉立,冷哼一声,“难不成他是在等你出现么?”简直是痴心妄想。
时楼拨弄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头发,只略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明日生辰,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会儿让秀雯送过去。”裴苍心情不错,“走吧,随我去用膳。”
系统想起来乞巧节的时候裴节还在问这事儿,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不过他被罚出走,也算是给了当日被欺辱的时楼一件礼物。
系统放了一束电子烟花。
裴苍送给他一对精美的皮甲和护膝,与上次所赠的护腕刚好配齐一套护具,尺寸合身,时楼想起裴苍私下里不自觉的狎昵举动,思考裴苍从小缺爱,大概是有点肌肤饥渴症的。
不受宠的皇子,连过生辰也要安静许多,皇后没有为难他,时楼也乐得清静,得了裴苍的准许独自出宫。他在茶楼听了一上午的说书,又去书肆、粮坊、乐坊、典当行、铁匠铺和各大商铺逛了逛,大致摸清了民间的风气,最后去了朱雀大道的天月楼,在雅间闲坐听曲,不多时,阿若兰从密道进来,巴图尔跟在他身后,怀中抱着一个包裹。
“打开看看。”阿若兰将包裹递给他,“给你的礼物。”
包裹里是一把角弓,弓腹和弓背分别用羚羊角和筋腱制成,触之生凉。角弓适合骑手,时楼用手指一勾,便能感受到弓弦中蓄积的张力。弓弰却很华丽,镶嵌了红玉和牙雕,打磨光滑,细看是红莲的图案。
“姐姐旧时也有一把心爱的小弓,日夜抚摩玩耍,但那把太轻,不适合你用,巴图尔就拆下部件,亲自又做了一把,我们入京前在明王像前供养过,可护佑你平安。”阿若兰看着这把弓,目露怀念,“过去太久,我也只记得她一个侧影,如今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她。”
“我与母亲并不像。”时楼静静道,看裴长泓这么多年来的态度就知道,他跟红莲公主肯定有很大的不同,不会让人认错。
“那是因为他们没看到你真正的模样,别让多年的隐忍磨去了眼中的锐利。”阿若兰将弓交给他,“生辰吉祥,我们明日就要离京了,再相见之时,舅舅赠你一匹好马。”
“谢谢舅舅。”
时楼知道迦落八云是笃定将注压在自己身上了。
这把弓不便带回去,就暂时寄存在天月楼。回宫后,秋芯出来迎接,转身望着殿内欲言又止,时楼会意,“谁来了?”
“六弟。”温柔敦厚如春风细雨的人踱步走了出来,裴萧冲时楼摇了摇手中包裹的礼物,“我来替阮兄跑个腿。”
“哥哥!”同时,时楼身后也传来了轻而惊喜的呼唤,一张瘦瘦的小脸从掩映的花丛拐角移来,裴英手中拎着食盒过来了。他的脸上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白,此刻却泛起粉意,鼻尖细汗,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高姑姑跟在不远处,腿脚还跟不上。
然而,他的步伐随着看到裴萧而渐渐放缓,直到停下了脚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细细打量着此刻的场景,笑意也收敛了七分。
裴英跟在时楼身后一起进屋,裴萧将阮别棠亲手描摹、题字、盖章的画卷展开给时楼看。
画的是一株独立于山谷的莲瓣兰,兰冠状若素莲,姿态优美娴静,垂于空旷山谷,虽然颔首,却一股孤傲的清气。即便是再不懂欣赏的人,也能看出那细长叶片尖尖流露的灵气和拳拳情谊。
裴萧语带赞叹,“我本也想送你书画,可看了他的画,实在是拿不出手,便换成了一卷兵书善本,也是极好的册子,希望你喜欢。”
他又讲了一些趣事,譬如阮别棠幼时学画如何引得京城世家动荡,一时间京官命妇都送孩子去学丹青,再譬如阮别棠的画作被好事者炒出高价,更有赝品不知凡几,一群世家公子小姐去阮府求画,反让族中清贵长辈不喜,不准他再在此歪门邪道上钻营云云。
裴英一点都听不进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望向时楼的目光带着无措。
时楼认真看着裴萧,时不时露出被逗笑的神情,表现得正乐在其中。这让裴英捏着木盒柄的手紧了紧,指尖泛起了失血的白,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暗了。
时楼当然注意到他的变化,但既然决定要冷淡一点,便狠了狠心,视若未闻。
裴萧是个懂眼色的人,他没有多待,将书和画都留下就走了,走之前看了裴英一眼,似是不解,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时楼送了他几步,裴萧含笑摇头,“回去吧,我看七妹有话对你讲,她身子骨弱,走这么远来找你不容易。”
不过他前脚刚走,后脚又陆续来了几个宫女。为首的是熟人,秀雯手提宫灯盈盈行礼,她身后的宫女呈上两个托盘,掀开红布后,分别是一盒式样新奇的糕点、一块水头润泽的腰佩和一支毛笔,品相上等,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名家所制。
“这是岐王世子和程府程伴读送来的礼,写了条子送往甘泉宫,底下办事的人没个主意叩错了门,大殿下才先代您收下,奴婢奉命前来亲手转交给您。”秀雯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一旁也端着贺礼的其他宫殿宫女,轻声细语地介绍道,“世子前年归京带回一个厨子,听说您爱喜食乳酥,世子爷便送了这份糕点;玉佩亦是世子所赠,是那日与北凉比武所得。这支笔是程伴读心爱收藏,大殿下嘱托奴婢转达,您是文武之才,收下软甲和笔,恰如其分。”
时楼没想到还能收到洛星帆和程碧云的礼,惊讶之余觉得这几件礼物还挺用心。秀雯走后,另一旁的宫女口齿伶俐道:“奴婢是跟在三殿下身边伺候的。”
哦,裴苏。
这又更是在意料之外了。
裴苏送来一张字条和一个食盒,声称字条上写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私语,要时楼无人时再看,食盒中则是一碗长寿面,宫女见时楼没什么架子,也放松了些,笑道:“殿下快趁热吃吧,是三皇子特意交代御膳房做的。”
送走了不相干的人,时楼一转身,就见裴英站在他身后,幽幽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很多,又似乎只是愤怒,或者伤心,目光僵硬而偏执,让时楼心底一悸,几乎下意识躲避开来,低头去看字条转移注意力。
裴英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白,眼眶却红了,“他不是说,写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让哥哥无人时再看的吗?”
时楼定定地看着他,倏然叹了口气,“我不把你当外人,反而让你不高兴了么?”他走到架子旁要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裴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看着那碗香气正好的长寿面,敌意和酸味几乎要翻出来。
时楼本来有点饿,想着裴苏现在不至于下毒,吃点无妨,见状目光飘向裴英手中一直拿着的盒子,突然明白了他脸上那股委屈从何而来。
“你也给我带了长寿面吗?”时楼向他要,“我不吃他送的,吃你送的,好不好。”
系统思量了一下,确信在编号16扮演前两次任务都露出过类似的表情,是在哄幼年时祺和那雅的时候。
他是把裴英当成了任性生气的孩子。
裴英却是将手背在身后躲了躲,“不好。”
“为什么不好。”
“太久了,肯定不好吃了。”裴英清秀的小脸气馁地皱成了一团,又不甘心地喃喃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心意到了就好。”时楼语气温和,强硬地夺来了食盒,打开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也缓了缓。
食盒里不止有一碗面。一个青瓷大碗,掀开倒扣的碗盖还有热气,可里面的面已经糊了,青绿的菜叶泛黄,酱色的烧肉也色泽黯淡,水蒸气从碗壁淌下来,散发出蔫答答的气息。以外还有一块丝绸帕子、一束鲜花、一包剥好的核桃松子等干果和两三个带叶的橘子,橘子还没完全成熟,皮是青的,散发柑橘类果实芬芳的清香,细看之下,橘子和花束里还躺着一支笔,这些零碎的礼物将不大的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怪不得刚刚脸色那么差呢,礼物撞车了。
“她怎么样了。”时楼将东西一一取出来,漫不经心地问,手指碰到青橘子和笔的时候,神情凝滞了一瞬,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很快收敛起异色。
裴英绞紧了衣袖,“……什么?”
“连我也要骗吗?”
“不是!”话音未落,裴英急忙否认。
“那难道是哑儿忘了我?”时楼琥珀色的眼睛洞若观火,在跳跃的烛焰下反着明灭的暖光,静而深邃。裴英心尖儿在这样的注视下颤了颤,目不转睛。
“她不太好了,时睡时醒,下不了床。”裴英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一卵双生,他现在的自我认同也是这个名字。虽然不喜欢哥哥总是关注她,但既然问了,裴英还是指着那块丝帕解释道,“这是她准备的,我告诉她今天我要过来送礼物,她让我把这个带上。”
丝帕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角落里绣了一株小小的兰花,绣工只能说极一般。一点都比不上阮别棠的画。
正如同他千辛万苦买到的笔比不上程碧云的藏品,他准备的长寿面也比不过御膳房做的。
当日的一个花环、两颗荔枝裴英能乐滋滋地捧出来,现在,秋天的花更珍贵、赶早的橘子挑了最成熟的最甜的、笔也不廉价,他却送不出手了。这一认知让他感到茫然,与必须送给六皇子最好最真诚的礼物的念头相违背,憋得他心闷。
“花果又是从宸妃园子里偷来的?”
“不全是,瑶华宫的花园最近也不好看了,我去御花园摘了几朵。”裴英坦诚,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橘子树是我自己的,在屋子后面。”说到这里他有些炫耀的开心,又腼腆道,“可惜还没熟,不过这几个是最黄的,应该甜了。”
时楼吃了那碗面,和裴英分了一个酸酸甜甜的橘子,又将那束花插在了瓶中,安置在内间,现在身边没有宸妃的眼线,不必扔。
他送裴英回去永宁宫,弦月暗淡,宫灯灼灼如星,不至于看不清路。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打算?”时楼牵着裴英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裴英低着头不说话,他意识到自己没扮好,大概早就让哥哥看穿了,怪不得哥哥没再找过哑儿。这么想着,他感到窃喜。
原来不是忘了他。
时楼又问:“你今后想怎么办?”
裴英疑惑地看着他。
“我本想着等你入了文珠馆,带你念书习武,可我就要离京……”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裴英抓紧了他的衣袖。
“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裴英打断他,脱口而出执拗道,“只要我想,就可能。”
听到这话,时楼眸色晦暗难辨,裴英被他陌生的样子吓了一跳,就听他道“说的也是。”可还没来得及笑,就听到他后半句话。
“可是我不准。”
裴英一脸错愕,时楼没有心软,“我去幽州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你在宫中若是跟不上,就只会被我越抛越远。现在我还会念旧选你,怕你难堪,之后可就未必了。你如果满足于背地里的小打小闹,我就不会为你停留。”
裴英怔愣地看着他,时楼平静地看了看四周,“永宁宫到了,回去吧。”
时楼知道裴英肯定还在看他离开的背影。
系统:“现在跟他说这些会不会太早了?拔苗助长怎么办。”
时楼:“这个世界不一样,气运被掠夺造成的缺口,裴英似乎对自己的特殊性有所感应。”否则依他的性子和成长轨迹,不会下意识地说出那种话。他知道只要自己想要,就能拿到,这是盖亚之子的权柄。
既然如此,时楼可以直接一点,利用他的喜欢将这股热情引导去正确的方向。
不过还有问题,时楼思索了一下,决定参考系统的意见:“你还记不记得核桃和橘子?我和鞠子清分着吃的那次。”
系统不解其意。
时楼:“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