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今年病得比往常都要重,入春后也不见好转,如今连门都出不了,更别提出席宴会,时楼便先行去安王府探望,跟投资人联络联络感情。
侍女领着他走向了花园。裴苏竟没有好好地卧床休息,而是搭了个遮风避雨的暖阁,窝在里面赏着花园里的景致。安王府里的花草树木是花了大价钱营造的,一年四季都有好风景。
裴苏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苍白虚弱,消瘦脱形,看着便是年岁不久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有神,泛着幽邃的光。为了接待时楼,他午休的时候特意多喝了碗参汤,此刻正含着蜜饯消苦,见时楼来了,还把蜜饯碟子向他的方向移了移。
青梅用百花蜜腌得透透的,酸酸甜甜,叫人口舌生津。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事情,每一件传出去都是要抄家砍头的重罪。裴苏心里对了会儿账,略一挑眉,“你是打算做什么?”
时楼抿唇一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裴苏要看的这场戏,花的代价是不小。
古往今来,放眼天下,怕是也没有哪张戏票能有这么贵了。
裴苏望着他,话锋一转问道,“当年掌教问陈孙常昌明乐府,你答的是真心话吗?”
他记性很好,每个人的答案和回答时的神情动作,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其他人都庸碌无趣,符合他既往的认知,只有时楼的回答出乎意料,蒙尘明珠,拂去尘埃后好看得紧。那也是裴苏第一次正眼瞧他。
以百姓之心,上达天听。
真是好听,把前头的回答都衬得朽木一般。
时楼点头:“当然是真心话。”
裴苏眯了眯眼睛,“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答的吗?”
“你答的不是真心话,我何必记住。”时楼又吃了颗青梅,脸颊被青梅顶得微微鼓起,跟小时候吃糕点的样子一样,“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裴苏眼中含着讥讽,“愚忠至极。”
若真为生民好,就该早早反了那暴虐无度的废物皇帝,何必再去求他?祈求施舍和垂怜是最可悲无用的事情,与其期盼一个皇帝改掉本性,不如撞死在柱子上也好过被后人耻笑愚蠢。能听到街头巷陌的民生疾苦又如何,还不是只敢率领三百书生上谏,可见陈孙终究是帝王之臣,而非民之父母。
“你该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坚持‘上达天听’那一套呢?”裴苏幽幽道,“我活不久了,你连骗我一句都不愿意吗?”
“我为何要骗你?我虽满口谎言,可与你谋事已久,这点小事又有什么好骗的。”时楼并不惧怕他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反问道,“这是陈孙的意图,实事求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苏眼眸颤了颤,因兴味而微微睁大了。
是了,是了。明晰善恶,洞晓是非,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不是不明白世间大义,也不是缺少同情,只是到底天性凉薄,表面看上去温和好相处,事事关心体贴,或许心里也确实不乏关怀友善,可那颗心是冷的,就像冬天的太阳,只会以虚幻的明亮引诱人靠近,却无法给予切肤的热意。
善是真的,恶也是真的,且毫无理由,任性自使。
时楼的反应令裴苏太过满意,于是他不再过问细节,只安安心心地争取多活些时日,等着看时楼会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
生辰排场极大,像是要把前面十几年缺的热闹都补上一样。由裴苍出面做主,最后竟定在了上林苑,旁边就是广阔草场,秋高气爽,骏马上的骑手拉着彩幡,马身上装饰着金铃与流苏,奔跑中叮当作响。席间又有投壶竞酒者,不时一片叫好。
宴上氛围轻松,多是年轻的王孙子弟,时楼身着绛红万字团花锦衣跟在裴苍身后,象牙白的圆领,松石绿的小物坠在腰间,随着砂金的带子轻晃着。极少见他作广袖盛装打扮,本就深邃的面容越发张扬华艳,带着侵略性的昳丽,叫人移不开视线来。
裴英乍一见到的,就是如此情状。可想起之前答应过时楼在人前要保持距离,不准他太亲近,裴英静默了半响,还是只用手中团扇遮住了脸上神情。
那扇是将雪白纱绢用青木条框着,再工笔细描制成,扇面却不是常见的花草蝶虫,而是一名凶恶丑陋的蓝面夜叉,赤红须发如同烈火,怒目而视作护持法身。扇柄坠着色如紫英的金刚石,坚硬无比,可劈金削玉,世所罕见,整个上京城除了裴长泓,大概也只有他有资格随身佩戴而不遭人诟病。
在几年前,他还需要听嬷嬷教导礼仪的时候,说女子德行,需要肃穆静恭,坚忍大度。其中妒为乱家之恶,名列七出之条,但嬷嬷说驸马本就不得纳妾,所以让他不必多学这句,公主不会有机会犯这条。
他却觉得嬷嬷错了。
因他每每妒火灼心,到如今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未见平息之时。
裴英坐在花团锦簇的女眷席中,不少人本抱着攀谈的心思,却无一不败退在他冷淡神情和怪异凛然的配饰之下,暗道这昭宁公主果真如同传闻一般,是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尊贵之人。
时楼余光注意到,思维稍稍偏离了点儿,想着现在倒是不用担心裴英会被什么闲杂人娶走了。
“怎么,还在牵挂她?”裴苍一直在留意着,见状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就不需要别人操心了,兰儿这个习惯得改改。”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时楼相携同行,坊间盛传太子与宁王情谊深厚,并非空穴来风。
六皇子自小养在甘泉宫,受欧阳皇后养育,与太子一起长大,曾在擂台上与北凉武士拼死相争,就是为了护住九公主,后来更是南征北战,为太子所驱使,如同那拱卫北极的魁星,又如那伏魔诛邪的护法神,守卫着紫宸殿与东宫。
这些浓墨重彩的传闻直把时楼塑造成了对他忠心耿耿的鹰犬,唯一可惜的,就是那佛子的名号还被裴英占着,实在碍眼。
裴苍露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半个身子都靠了上来,在袖子遮挡没人注意到的地方,紧紧握着时楼的手腕。时楼动了动却没挣开,反被得寸进尺,感受到对方手指顺着手背一路滑到了小臂,越界地用拇指轻佻摩挲,脸上笑意渐渐淡了。
他的长相从来不是温和柔软的类型,有意伪装时还好,此刻肉眼可见的冷下来,薄怒之下只压得眉眼如刀,泄露出几分狠辣。裴苍不仅假装没看到他眼中的警告,甚至欣赏起来,竟觉得时楼这幅面上含霜,压抑着怒火却只能忍气吞声的样子尤为动人些。
可惜时楼重兵在握,他暂且也只敢借着酒意摸两把,等到他登基为帝,慢慢削去宁王兵权,再然后……
裴英捏断了手中的扇子。
“问宁王安。”一道清冷女声传来,“太子喝醉了,请让奴婢扶下去休息吧。”
时楼望过去,觉得她有几分眼熟,“你是……秀雯?”
秀雯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怔愣了一瞬才点点头。
时楼看了眼她身上服饰,再联想她之前是皇后指派给裴苍的女官,大致猜出她现在身份,笑了一声,“怎么还自称奴婢?”他起身将裴苍推到了秀雯怀中,秀雯小心扶住了裴苍,又恭谨地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裴苍脸色极差,看来甘泉宫内部似乎有些嫌隙。
欧阳丹向来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如果她能约束好自己的儿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时楼求之不得。
晚宴在宁王府,众人移步,管家早已备好了丰盛的餐食酒水,描金漆红的矮几齐整排开,云锦软垫,梨木靠坐,殿内散发着淡淡的熏香。
光是喝酒吃菜自然不够,一列娇艳的舞姬轻巧涌入,个个身着红衣,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随着乐师的琴弦步步生莲。舞技高超之余,风格很明显与宫中教坊司不一样,正是天月楼的清倌人。
窈娘与时楼说过这件事,时楼清点了下人数,又专注看了片刻,确认了舞姬行动间不像是受过刑,便放下心来,想着与窈娘有了交代。
只是他这目光落在旁人眼中,难免多了些别的意涵。想到他刚与清河县主退婚,后宅无人,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美人儿,正愁没路径拉拢,现在看来,也不是毫无可乘之机,有几家心思活络的纨绔已经在想着怎么约宁王出去“小聚”了。
裴英坐在屏风后,一杯一杯地饮酒。他也在看舞,当然也知道到主位上那人的动静,与众人不同,他不觉得时楼会为谁动心,可是心是一回事,欲望又是另一回事。水红的纱衣轻薄暧昧,撩过的香风一阵阵吹起心底妒意。
但他又该如何去诉说呢?
裴英自嘲一笑,酒气将眼角熏得绯红。
明明那个人多看别人一眼,他都要暗中疑心猜忌,面上却总要忍耐。明明就在眼前了,却也像是天边的月亮,是他从来没有摘到过的那一颗。
“公主……”旁边的小侍女看得心惊胆战,不知公主突然发什么疯,若是醉酒失仪可该如何是好。可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黑瞳中压着湿润暗沉的水光,没有惑人的魅意,却无端叫侍女看得脸红心跳,暗自纳罕这七公主也真是神神秘秘的。
舞还在跳,裴英怕自己再看下去,要忍不住去找时楼发疯,便独自出去转转,让人不要跟来。
这虽是他第一次来宁王府,但他从小方向感就好,走走停停到了一处连廊,倚在栏边看池子里的鲤鱼。
这鱼在王府里养着,每天都能看到王府的主人,他却看不到,真是世事不公。
裴英反应过来自己在跟几条鱼吃醋,暗骂自己也真是有病,连鱼也不想看了,转身坐在长椅上静静地发呆。
这事他儿时常做,在容昭仪不找他麻烦的日子里,除了掐花拈草,就是寻个僻静角落自己待着,能从日中等到日落,也没有人找一个没名没分的哑巴,所以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人世格格不入似的,活着就晒晒太阳,不活了大概和夜里是一样的,那么死了就死了。双生妹妹身体孱弱,难留人世,等她死了,大概也就到了他的死期。
直到后来瑶华宫芙蕖花宴那天,容昭仪去赴宴,他无所事事地溜达,在永宁宫旁小花园的紫薇树下,看到了一个迷路的皇子。
第一眼就很喜欢,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
第二眼在想要不要去给他带路,又怕自己吓着他,踌躇了片刻就错过了机会,眼睁睁看着他敲了永宁宫的门,十分懊恼。
第三眼他把握住了机会,没忍住直接跑到他面前去了。
不懂规矩的冒犯举动却得到了包容,进而想要独占更多的垂青,本来也是他的问题,所有的不甘与嫉妒也都是贪得的代价罢了。渴望拥有恩泽,就要承受永远得不到这份恩泽的痛苦——他完完全全愿意承受。
所以渴望也就合理合法地日夜堆叠,饮鸩止渴般填补着内心的空洞。
就当它填了吧。
裴英打算回到宴会,能多看他几眼也好呢。这么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转角却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来人没有说话,绛红衣衫,白梅香。
裴英呼吸一滞。
也记不清说了什么,反正等回过神来,已经迷迷糊糊地跟着人进了书房。少有的坐立难安,门落了锁,这下是真的心跳失序了,裴英心口发热,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妥帖。
千万要忍住。
脑海中想象了无数没忍住的后果,裴英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差不多冷静了下来,扣着手腕上的红线,“宴……咳嗯,宴会还在,哥哥怎么就这么离席了?”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有点哑,慌忙掩饰住了。
“我为什么离席,英儿难道不知道?”裴英动静不大,但时楼一直留意着,见他久久未归,就借故出来寻找,他挑起烛心点燃,“你知我并不在意那些人,贺礼都收好了,还留在那干什么。”
“上次训了你几句,生气了?”时楼转身看向裴英,他背着光,裴英看不清他的脸,可裴英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裴英张口就答,答完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一种可怜的、怕他为此生气的神情,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答应过哥哥,再不任性妄为,怎么会跟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