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那日,裴萧从灵犀宫出来,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般,恍恍惚惚,满腔情绪不知何处发泄,便径直去找了阮别棠。
他与阮别棠生了嫌隙,可涉及到宫里的事,尤其是六弟的事情,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找阮别棠问个清楚。
阮别棠正在处理公务,见裴萧心神不宁,像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便暂时抽身,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殿下,出了什么事?”他冷静如常,但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裴萧转述了一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踱了几步后,终于按捺不住,不确定地问道,“按母妃的意思,裴兰是早就……”
阮别棠也是第一次听说六皇子的身世之谜,惊讶片刻,却没裴萧那么震惊。很多事情早有行迹,如今只能算是坐实,一些暗藏的疑惑也迎刃而解。看裴萧仿佛还活在梦里,阮别棠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侥幸,“与其说是‘早就’,不如说他从来都只是装作乖顺亲近。从当年北凉使者遇害,离王被贬,到如今太子被贬,左相以辞官为代价才换回废太子复立。这些事,都是他一手推动,早有预谋,殿下难道才明白?”
见裴萧怔愣,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阮别棠叹了口气。有时他也疑惑,淑贵妃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只知风花雪月的儿子。
“可是,他从小无依无靠,是谁教他这样……他怎么可能……”裴萧喃喃自语。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危险。”阮别棠心情复杂,“宁王城府极深,殿下被他骗了。”
裴萧沉默了良久,才缓声开口,““五弟临终前,不知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天气炎热,离王尸首运回上京后,葬礼也办得仓促。瑶华宫当年多么花团锦簇,繁华鼎盛,而如今偌大一个离王府,竟后继无人。
裴萧与裴节不对付,但也没到要置之于死地的程度。死亡是超出了限度的概念,一切人世争斗在死亡面前都太轻,幼童过家家般不值一提了。哪怕是流放凉州,险象环生,但好歹还活着,亲人还有念想。如今阴阳相隔,英年早逝,听闻宸贵妃现在,连十一皇子裴茗也不见了。想必是回忆起裴节曾因这个过继的孩子与她闹过不愉快。
“他们是幼时亲近的情分,竟如此歹毒无情。”裴萧还是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恭谨温柔的小六弟都是假象,也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从小就心思深沉至此。
“他对殿下倒是留了情。”阮别棠意味深长留下一句。
阮家的公子,上京城最有名的青年才俊,自小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得清楚,小时候对不起六皇子的人,他一个都没有放过。就连阮别棠自己,不也因曾经一时的冷眼旁观与自觉清醒,遭到了相等的报应吗?心中所念,永远只能是妄想,应该的。
也就只有裴萧,因为一心扑在死物上,不关心人事,才仿佛游离在那怪圈之外,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也就一概没有受到牵连,真是傻人有傻福。
……不对,不对。
除了裴萧,还有一个人,其实一直在被他刻意摘出来。
阮别棠心里忽然划过一个身影。
七公主,裴英。
每每都是七公主自己非要踏入那漩涡,譬如和亲,譬如佛子,譬如东宫。如果不是裴英主动送上和亲之法,如果不是裴英应下与枯荣合谋,如果不是裴英要举荐裴苍为太子……那么七公主仍只会是七公主,而非如今连太子都要有顾虑的昭宁公主。
纵观其起势,大概只有国师府那一次托举,是人力之外的天意。其余种种,都是七公主主动招惹。而宁王引起的种种争议,却都是在与七公主撇清关系,最初迎佛借的还是幽州之战和裴苍的名头,甚至当年与北凉打擂,传言中都是为了九公主,而没有提到七公主的名字。
阮别棠心念微动,千回百转间又想到了很久之前,那个寂寥落寞的傍晚。
燻红晚霞,青山辽远,倦鸟归巢在天幕落下悠长的黑色剪影。时楼赴约与他下棋,临别前曾坦言道将来要引发一场前无古人的大变动。
既然说是有利于生民,那就不会是这场战争。
那会是什么?是否与他拼命也要护其周全的昭宁公主有关?
是否与番教入京有关?
裴英,佛子。
身死而魂不灭,世代轮回,万千法相……女身修行?
电光火石间,阮别棠心底一震。
他曾经奇怪时楼为何要引番教入京,在明确他并不顺服景王的前提下,那么拉拢民心、治理百姓的目的就不成立了,只可能是为了说服裴苍而伪装的借口。若说单纯是为了江山社稷,阮别棠不是没有推测过,可如今他造反叛乱,这个推测也不可能成立。
不存在其他可能,那么剩下来的推测哪怕再离奇,也就有了真意。这次叛逃本就不合理,近乎是纯粹在向迦落八云效忠,阮别棠不信他会有如此虔敬之心,定有其他缘由。在与时楼的交手中,他已经学会不看表面上的动机和过程,而直接从结果反推。
摆在明面上的都是靶子,就像当初裴荔和裴苍,被他利用了个遍。而这一次的迦落八云,会不会也是一样?
其中关卡,阮别棠信息不足,实在想不明白,但有了七八成肯定的是,那件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应该与裴英有关,与皇位有关。
可阮别棠还有一点感到迷惑的是,为什么昭宁公主的所作所为,全然不是在配合?若非如今两人隐约有交锋的意思,阮别棠几乎要以为裴英也是叛国同党,那么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在几个挑灯夜读小憩的瞬间,阮别棠也轻飘飘地想过,时楼是不是有意那个位置,若他想登位,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立场。如今看来,一些心理准备也都是白费了。
沉默太久,裴萧似有所察,阮别棠暂且按下这些心思,转而问起皇上龙体可还安康。
早朝已有近半月未开,近来都是将奏折送到床头批阅。
裴萧神情严肃,隐晦地摇了摇头。
太医最初说只是气急攻心,调养调养便好,但不知是不是多年辛劳的缘故,一朝病倒后,各种积压小毛小病一齐发作起来。大概又受到裴节战死的刺激,向来身体强健的裴帝,近来体衰疲乏,连清醒的时辰都不多,时常睡得昏沉。不仅太医院日夜看守,皇后更是亲自侍疾,昭宁公主也时不时入宫祈福,整座皇城气氛压抑低迷,叫人心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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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落八云民风剽悍,又与大夏有着血海深仇,时楼亲手杀了裴节后,幸亏及时阻拦了一句,否则裴节恐怕要尸骨无存。
迦落人笑他心慈手软,当年他们的王和太子战死沙场,公主也死在上京城,可没人保下他们死后的体面。不过裴节的死像是个投名状,族中对这位丹云王子的非议倒是少了。
阿若兰对他这个举动倒是很赞赏,如果真的将大夏那位五皇子的头砍下来做成京观,罗家的攻势只怕会更加猛烈,对他们没有好处。
他的野心还没有大到要觊觎大夏的领土,迦落八云就这么点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不是好事。他只是想重塑迦落八云的荣光,并不是要迦落八云被夏人同化。而且他看得出来,时楼的心始终没有真正归属这里。
这令他感到忧郁,却也无可奈何。
就像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与红莲本质上一模一样。谁也没办法逼迫他做违背心意的事情,即便遵从本心到最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绝不会被庸俗人世同化。
他感到一丝欣慰的同时也忍不住担忧,从小恋慕红莲的巴图尔更是如此,害怕这个千辛万苦才得回来的孩子重蹈覆辙,步了红莲的后尘。然而时楼有主见得很,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很有礼貌但骨子里行事颇为强势,根本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他为迦落八云的军队带来了全新的风貌,亲自演兵操练,不出几个月就实力大增,名声随着风传到了草原大漠的每个角落。当时楼与他约定离开之期的时候,阿若兰当然不同意,于公于私都想要留下他。
他费尽口舌,替他分析局势利弊,又许诺了很多好处,反复保证绝不会有族人怠慢。可他的丹云,阵前对峙而面不改色,那么沉着冷静的侄子,却随着上京的消息一件件传来,而变得焦躁,在大夏太子复立那天,甚至都没用晚膳,对着月亮喝了一夜的酒。
阿若兰明白了,上京城里还留着他挂念的东西,或许是情人,或许是仇人,总之迦落八云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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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苦夏未歇,乞巧节的红绳与灯笼还没解下,上京皇城传来九响钟声,萧萧穆穆,声震山林。
皇帝殡天,在京诸寺观鸣钟三万杵,百官素服,太子即位。而与此同时,国境西北边,迦落八云的军队突发异动,收拢战线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