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佳音缩在椅子上,看见季鸣进了房间随手就把房门给落了锁,吓得恨不得钻进椅子里头。她都说了会把钱赔给他,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她呢!
他身上一股子酒气,他开始脱帽子了,解皮带了,他把外套也脱了,这个下流男人,他敢过来试试!他敢再走近一步,她就要叫了!就要扯开嗓门拼命叫了!这还是在人家家里呢,他怎么敢这样不要脸面!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你是谁派过来的?”
谈话突然进入了佳音完全意想不到的领域,她瞪大了眼睛,脸上呈现出一种死到临头后又突然被告知也许还能再活三天的劫后余生。
季鸣死死地盯着佳音,明明哪里都不像是个演技精湛滴水不漏的人,他甚至有些暗暗钦佩,他的手底下就不曾调教出这样高水平的可用之才。
“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佳音决定还是老实一点。
季鸣走到床边坐下来,踢掉自己的两只鞋,“其实你用不着害怕,我这个人说话是算话的,也爱惜你是个人才,只要你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去了欧亚饭店,我就放你走,还会给你一笔钱,当然了,如果你害怕,也可以留下来为我做事,而且除了我没有别人会知道。”
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佳音的脑子被彻底弄乱掉了,却本能地觉得这可能是她逃命的好机会,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起来,讲起话来半点也不带卡壳,“其实吧,我也算不得是桓家的女儿……”
佳音紧张地看向季鸣,不知道故意卖的这个关子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却面无表情,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好吧,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诹,“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我的长相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她看见季鸣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暗暗庆幸自己总算蒙对了,“嗯,是这样的,就是一种易容之术。要是变得太快的话,桓家人难免会起疑,于是她就隔一段时间让我稍稍变一点。”她用指头在脸皮上轻轻刮了一下,“已经快了!”
现在轮到季鸣目瞪口呆了,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怎么敢这样戏弄于他?!
可是,她容貌的变化确实是他亲眼所见,而且,这次一见,竟越来越像——,不,一定是他喝多了!但季鸣确实不记得从前的桓雪晴是不是这个模样,只好强忍怒气喝命道:“你给我过来!”
经他亲自检查,她的脸——触感真不错,确实是长在她本人头上的皮肤,眼睛鼻子嘴哪个也不是画上去的。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季鸣定了定心神,如果他都能重活一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他冷静下来把刚才的话细细消化了一遍,问道:“她,是谁?”
佳音两眼望天,“哎,我也在找她呢。”
“噢——”季鸣拖长了调子,“这么说你只是被动地等待任务。”
佳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发挥了,多说就是多错,只得顺着季鸣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她总得有个代号吧?”
代号?这道题又超纲了!不过突然一阵福至心灵,佳音叫了出来,“啊,我想起来了,叫什么小萤来着,应该是萤火虫的萤吧。”——“岑雅昭”有名有姓的,听起来就不像是个代号。
季鸣闻言大吃一惊,见这女孩子正把两只手掌分在身体两侧张开扑打着作飞翔状,以增加供述的可信度,一种被愚弄却又十分怪异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伸出一只手托住佳音的下巴扭过她的脸迫她跟自己对视,见这女孩微微撅着嘴,不敢再开口说话,眼睛里流露出只有在小动物的脸上才能见到的无辜又带着点委屈的眼神。
季鸣强压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好吧,萤!我记住了!”然后森然一笑,“祝我们合作愉快!现在该睡觉了。”
下巴被捏得很痛,佳音悄悄揉了揉,默默松了口气,看来她暂时通过了考核,可是今晚上她睡在哪里呢?洪太太还劝她说“两口子闹别扭,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合”,呵,她才打不过他!
只听那个人抛过来一床被子,“你可以睡在那个边拐里,但是最好不要碰到我!”
佳音被迫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施舍给她的一小块角落里,如果不是因为太冷,她情愿在椅子上坐到天亮。
和衣而睡强撑着靠在床栏上,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对着这样一个人,佳音哪里能睡得着?可是眼皮子却越来越重,意识在越来越深的困倦中熬成了一锅浓粥,头猛然往前一冲,她吓了一跳,愈发生起自己的气来,狠狠地在虎口上掐了一把,可是空气终于重新混沌起来,眼前的灯忽明又忽暗,视野中那个人的身影被勾勒成一种镂空的轮廓……
佳音不仅睡着了,还睡得非常香,一个强壮的男人,就连他的脚都这么暖和,她不知不觉中就,靠了过去。
这一夜,季鸣几乎没有合眼。他在想,这一世他总算是可以赶在了愫心之前找到佳音,她是跟自己一样断断续续想起些什么来,还是,自己对于她而言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不知道她的妈妈是不是仍活在人世,如果还像以前一样出了那次意外,他要去好好安慰她陪伴她,这一世,他不能再让他的娜娜受任何一点委屈!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骗子倒是睡得这么香甜,口中还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看着那双紧抱着他双腿的小爪子,季鸣心中生出新的疑惑,她根本不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因为她连起码的警惕心都没有。
这个女孩子身上的疑点全都透着种诡异,他得着人把她送回盛城,严密地看管起来!
*
路边是大片大片畦沟匀整的田亩,夕阳在树木、丛林、田埂和房舍上投下斜斜的阴影,勾勒出一幅色彩浓稠的油画,远处是农人焚烧秸秆升起的袅袅轻烟,一切就和他从培州前线急匆匆赶回盛城那日一样。
季鸣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忙把眼睛闭上想让自己镇静一点,可是眼部的肌肉还是一下接着一下地抽动着。
车子跟着他的指示开进了流云镇,司机惊讶于他对此地的熟悉。没人知道,后来他曾独自来过这里很多次。他曾多次答应佳音,等闲下来了一定陪她回来看看,当时觉得这不过是个最微不足道也最不值得去兑现的——甚至称不上是个诺言,那时竟未意识到她陪伴他的时间竟是那般短暂。他的娜娜已经和他分开太久太久了!
沿着半宽的小桥一路走进院子,站在细白石子的甬路上,便是佳音曾经住过的五间砖房,季鸣一走进这里,便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墨绿色的油漆已渐渐脱落,呜呜咽咽的寒风穿过梨树和海棠空荡荡的枝头,静谧的月光漏过残破的枝影落满一地银白,凄婉动人。沉沉夜色中,不知谁家的笛声悠悠远远地吹了过来,月影之下,无限凄凉,教季鸣不忍卒听。
无数痛苦的回忆一起兜上他的心头,他以为后半生反复咀嚼佳音倚靠在窗前轻轻向他抛去的那个吻便已经是人间至苦,没想到上天还是觉得对他的惩戒不够深刻。
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难道这一世又要在往后余生中无数次把曾经的一点一滴掏出来,从中汲取所剩无几的柔情往昔,才能捱过漫长枯燥的下半生?而这一次,甚至连两个孩子的陪伴都不再拥有。
季鸣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鼻子也开始发酸,生平第一次想要痛哭一场。
又一阵风吹来,凤尾竹轻轻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只巴掌大的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脚下,轻轻喵了一声。季鸣把猫咪捧起来放在膝头,小猫软软的肉垫蹭在他的胡茬上,一种奇怪的不安之感浮上心头。
人生的重大转折往往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或是某个不以为然的瞬间,此后余生,季鸣将不断忆及佳音的这个小院,院子里已残破的秋千,以及感谢爬上他膝头的那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