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死了。
他凯旋而归,佬山却青山尽白。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抱着几个幼子哭成一团的女人,然后逃跑了。
他根本没想过那个看不出年龄的道士居然会死,会抛下他的爱妻和孩子,会死在他前头。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跑了。
然后,季向天沉沦了,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江洋大盗,占山为王醉生梦死,假装自己因为不想被道士苛责而堕落,成了这座山头站得最高的枭雄。
直到有一天,他的山寨里出了叛徒。
大军压境,他猛然发现带兵的人竟然是女人的弟弟,那位令人崇敬的战神王爷。
他知道,这回他完了。
但,他还是跑了。
他并不怕死,只是他有必须去的地方。
他想再回佬山看一眼,他想在临死前确认下女人还好不好。也许道士还活着,也许那些他所害怕听到的传闻都是谣言,也许那天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觉。
那天所见不是幻觉。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女人保护了他。
季向天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女人挡在他的面前,像个面对老鹰依旧护崽的母狐。女人对她的战神弟弟说,这是钟家的祠丁钟季,不是你们找的江洋大盗,他从未踏出佬山一步,更不可能占山为王。钟氏一门已经为守护你们青壮死绝,留下的只有这些老弱病残。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带走这佬山的人!
战神弟弟走了。季向天住进了这方摆满了英灵的院子。他敬仰的道士也位列其中。他看着佬山上发生的一切。
女人很辛苦,也很坚强。佬山上都是孤儿寡女,她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娘。她经常会来祠堂,只有独自在道士的灵位前,女人才会露出她软弱的样子。
她实在太苦了。
季向天想帮帮她,可他很明白女人绝不会允许他出手。他给女人和佬山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季向天还是想到了别的办法。
有光的地方就应该有影。
女人是支持佬山的光,就让他成为她的影。
女人真的很有才能,就像道士所说的那样。
佬仙门回来了,甚至比过去更强大更富饶。这座城就是佬山最璀璨的明珠,也会是那个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修仙界的明珠。季向天是这么坚信的。
季向天已经习惯了待在这方天井之中。
他这才发现枭鸟即便困在一方狭小的天地,也不会折损它的爪牙,反而会让它的翅膀更强健,他的爪牙更锋利。他的身后是他最崇拜的人,他的面前是他发誓守护的人。
季向天以为他会这样走完一生,然后到阴间去。道士一定还在那里等他的爱人,他要跟道士说,好兄弟,爷够意思吧!
但是,有一天清晨,一具遗体送进了正堂前殿。
没有人知道季向天当时的内心有多崩溃,他也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他镇定地准备好暂时的灵床,不动声色地将长老会派来监视的眼线一一支开,然后一把把那个在女人身上耍把戏的土夫子拽到后堂,毫不客气地丢在墙上。
“说!是谁干的!是谁杀了她!”季向天压低嗓音嘶吼着。
那个土夫子叫徐老怪,真名没人知道,他也不记得了。季向天认识这个人,他们曾经是朋友。
徐老怪明面上是入殓师,私底下却会干一些掘坟盗墓的勾当,美其名“补贴家用”,他还夹过季向天几次喇嘛。季向天知道,徐老怪有一门秘技——他能招魂见鬼。所以,再怎么横死之人,徐老怪都能想法谈一谈,化解对方的戾气。这也是徐老怪入殓极负盛名的原因。
但,那几个小畜生费尽心机找来徐老怪,就说明女人绝非善终。
相较于季向天的咬牙切齿,徐老怪就轻松得多,还欢喜地跟季向天打起招呼来:“我道是谁,这不是穿云鵟季大哥吗?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都说狂鸟大哥是找着了栖身之木了,怎滴在这给人看祠堂呢?”
季向天抡起拳头就向徐老怪头上砸。徐老怪这才反应过来,这老爷们是认真的,连忙喊停:“打住打住!别动手!有话好说!”
季向天这才停手,但仍是拽着徐老怪的衣领,一副“不合作我就给你大逼兜”的架势。
徐老怪这下算是没辙了,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放手。我说还不行吗?”好不容易从季向天手里挣脱出来,想到外面那具女尸又不由犹豫起来,“嘶,这老太与你什么关系?姘头?”想想还挺有可能的,不然叱咤江湖的枭雄怎么会甘愿待在这么个一隅之地给人做杀手。
季向天狠狠瞪了徐老怪一眼,恶狠狠地说:“不该问的别问。”
徐老怪背着季向天挑眉瘪嘴做了个鬼脸,暗自笃定那老太就是季向天的姘头。
季向天管不了这些,闷声问道:“她怎么死的?”
徐老怪一僵,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老太死得可不光彩啊,这要让她这暴躁又凶狠的姘头知道,他是残呢还是死呢?徐老怪偷瞄了悲痛的季向天一眼,战战兢兢道:“这……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吧。”
季向天冷冷地“嗯?”了一声,徐老怪立马竹筒倒豆地全交代了:“淹死的!昨天夜里被巡夜的发现失足摔落化粪池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不可能!”季向天激动地叫道。
徐老怪连忙上前捂住季向天的嘴。“嘘!小声点,侧面还有好几个人呢。”开玩笑,他可是收了钟和不少银子做封口费的,这要让人知道他转头就把事抖落了,别说银子,可能人头都不保。
季向天压低了声音,但情绪仍旧激动,难以自持地絮叨着:“不可能的!化粪池在北苑,离栢寿苑那么远,她怎么可能会过去。而且,她怎么事一个人?她身边的人呢?不可能的,这肯定是阴谋!对,她说过府中可能有人要害她。”季向天懊恼又懊悔地抓着自己的头,“不对啊,昨天钟林院和邹府没有人出门啊……是谁……到底是谁!”
徐老怪看着季向天这个模样也不由心生怜悯,毕竟是出生入死多次的兄弟,可死姘头这事,他这个做兄弟的还真不好安慰。
季向天突然抬起头,两眼放光地盯着徐老怪。“老怪,你能不能招魂问问到底是谁动的手?”
徐老怪怜悯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放下了江湖中的戒备拍了拍他的肩,尽可能平缓地说:“她走得很安详,你别再难过了,她会伤心的。”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溺死在呜……”季向天无法接受地大喊,吓得徐老怪连忙扑上去捂住季向天的嘴。
这时,外堂前殿突然传来一声碰翻瓦罐的声响。
这瓦罐是徐老怪盛水来为老太君净身用的,就放在灵床边上。这翻了不就代表有人在尸体边上吗?
内堂两人双双面色一变冲了出去。
两人一出去就瞧见一名身着玄色绣金圆领袍高束着马尾的少女跌坐在灵床边上一动不动双目无神。
季向天一下就认出了这名少女,“钟挽灵?她怎么在这?”
徐老怪不认识钟家人,他听季向天这么唤又见这姑娘的打扮,心知这必然是床上这位老太的哪位嫡亲子孙,连忙上前去扶。
可一靠近这少女,徐老怪就立马发现不对。
季向天也赶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扶钟挽灵。徐老怪连忙一把抓住季向天,急道:“不可!她失神了。”
季向天又惊又疑地看向徐老怪。
徐老怪解释道:“一些精神细腻敏感但体质柔弱的人会在极端情绪中发生一些异于常人的反应。这位姑娘现在就是如此,她定是过度悲伤,这才致使失神。”
季向天一听急了,他可是听说过钟挽灵失魂的事情的,这失神和失魂就一字之差,也不知有没有影响。钟挽灵可是老太君跟他提起过的后继者,如果这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到九泉之下他要如何面对老太君和老太爷啊!
季向天不由分说连忙去摇钟挽灵,一面焦急轻唤:“晚兰小姐?晚兰小姐!”却听钟挽灵轻轻抽了一口气,一下子竟是出气多入气少。
“哎呀!不好!”徐老怪大呼糟糕,连忙推开季向天,将钟挽灵扶正去探她鼻息,又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脸色极端糟糕。
季向天也发现不对,忙问:“怎么回事?”
“都叫你别动了!这种情况人很容易受创的!这下好了,这姑娘窒息了。”徐老怪面色铁青,抱怨道,想了想,赶紧将人背过身去,将姑娘的马尾翻到前面,掏出袖中的针囊,找准脖颈后的几个穴道扎了下去,一面对季向天道:“这交给我,你快去找几个人来,一会得把人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季向天忙不迭起身跑去另一侧的侧堂找人。
徐老怪看了一眼跑开的季向天,这才一手为银针灌入灵力,一手以指运着灵力缓缓从姑娘的喉口沿着气管滑下。只听钟挽灵干呕了一声,似乎吐出了什么东西。徐老怪这才松了口气,迅速收回银针,将钟挽灵放回地上,做出一副刚从内堂跑出来的样子。
与此同时,季向天带着那几个年轻仆役也赶了过来。
季向天连忙指挥那几个仆役道:“晚兰小姐被阴气冲到了,需要阳气冲煞,你们赶紧扶她去外面阳光下歇歇。”
几个年轻仆役哪敢怠慢,立马轻手轻脚地将人扶起来往外面有阳光的地方抬。
季向天远远地看着被那几个仆役围着的钟挽灵,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怎滴选了这么一个病秧子……哎,这么弱,将来该如何是好……”
徐老怪听着却不以为然地笑了出来,道:“弱?季老兄,你可搞错了。她可一点也不弱呀。”
季向天当时觉得这是油滑贪财的徐老怪随口说的一句奚落之言,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名少女当真不弱。
只是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