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切都变了。显而易见地。她在地上躺了一会,才尝试站起来,但很快又倒了下去。结局,她半是跪着,半是搀扶着周围的坚硬物件才到了浴室,先洗掉自己头发上的血迹,再洗了身体上的。当她要去清洗脸上的血迹时,她发现那些青紫色的印记已经不见了,像是不曾有任何事发生过,起码从她的面容上来说看上去的确如此。但是□□的痕迹仍然存在:那些血和液体。她张开双腿去清洗它,而这动作让她掉眼泪。她不能解释它,也没有丝毫欲望,但它就是这么出现着,而浴室里的水,同她眼睛里的水一起流淌。她睡着,漫长而疲倦地,一千个梦,但再也不神秘了:她的命运已经在这里,于是预兆和推测不再必要。
当她醒来,她穿好衣服。她从室外捡起那顶掉落的王冠,再戴在头上。之后,她走向塔的中央,他们来的那天聚集的房间。这些男人们——在现在这个时候,女神不免用一种全新的感受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他们的体态,像她有了一层水做的记忆,所有的事物都寒冷不息地流淌。那寒冷——抓着她的脚踝,抓着她的大腿,她的腰,当她听见那声:妈妈。
妈妈。她想到:这是一个非常冰冷的称呼。
她推开了门。回忆川流不息,随光暗变化,那也许并不是她的错,当光明就要将她吞没的前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别的。不是这座房子,不是这些水,不是“妈妈”。她看见了绿色。
(眼睛眨了眨。)
突如其来地,她意识到:有一件事她做不成了。那件没来得及说的事,混沌之中,她仍然不免觉得那是件很遗憾的事,因为它原先可以是很好的。没有很多悲伤,而只有游丝般的遗憾;那就是她的全部感觉了。
她推开门。这是个金色的大厅,火燃烧,焰飞舞,流明旋转,穿梁走柱,而男人们见她来了,都笑着鼓起掌,举起自己的酒杯,叫道:“妈妈!”她向前走去,面带微笑,向着白色的高台,那两个色彩迥异的儿子已经在等着她。
“母亲。”白衣服的男人说道。
“你好呀,”而他说道,“妈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女神走过去,坐在他们身边,而她坐下,到她的位置上,这宴会就开始了:各归其位,充满骄傲和欢乐。“这是我们离开塔之前最后的聚会,母亲。”白龙向她解释道,用众人给他的寂静,柔和地,说:“感谢您的教导和知识。回了北方之后,我会按您希望的做。”他说完,他们都看着她,希望她表明态度,于是她微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好。我相信你。祝愿你顺利。”众人都鼓掌,而在喧哗中,另一个人觉得更合适,就凑近她,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说:“我也认为我这次实在是收获颇丰的。”他看见她的眼睛,她的心里,笑容满面地对她举了举酒杯:“我要感谢您。”
红龙敲了敲酒杯:“这是最后一场,我很高兴。因为再这样下去你们的骨头都要被这生活泡软了。”男人们都笑,他便又说,指了指女神:“我最希望的是你们的心里别留下这样的念头:我记得有个人确实是可以一直享受这样的生活的。清醒一点,懒骨头们!”仍然是笑声。
他很清晰地说,瞧了瞧她,面带微笑:“你们得知道这样的生活是给女神的。”
她低下头。寒冷,或者,还有点疼。她不能确定。她看上去只是低下头,没有坐立难安。而红龙继续说:“然后——曲终人散了。总会这样的。”当她抬起头时,她又看见他的脸,见他已经蹲在了她面前。
“曲终人散——就此别过了,妈妈。我的女神,”他说道:“我们要出发去新的任务了。我想要您给我们点祝福。”
这个想法很受欢迎,她能听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听着这些声音,而她的嘴唇动着,说:“那是什么呢?”她必须确定这句话确实说出口了,而他配合得很——她说完后他便低头,拽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吻,引起哄堂大笑,然后抬头,对她说:“就是这个。”她愣神地看着他,而他仍然重复:“这个。您吻我一下。我俩,都吻一下。噢,吻哪里,您随意。”
红龙没法知道这瞬间女神在想什么。他只看见她凝视着他——而且是些他没法理解的东西,如果那是恐惧,愤怒,都好理解。但那都不是;他见她垂下头,头发垂下来,盖住眼睛,之后抬头,靠近他,那具身体挨着他,然后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他没能很彻底地感受到那个吻,但她结束这一吻后的眼睛,他倒是看见了。那全是空的。
“我将南方交给你。”女神说;她转过头,看白龙。
“母亲。”他行了一礼,单膝跪下,同红龙一样,吻了吻她的手,而之后,她也吻了他的额头,说:“我将北方交给你。”
做完这些,她就欢呼和掌声淹没了,因为她做了件相当有象征性,确定性和仪式感的大事,这让他们觉得未来的图景有了繁荣和稳定的底色,而至于她自己——她没有感受到除了疲倦以外的感受,这些脸都变成一样的脸,而声音机械,庞大,嘈杂。她向后倒,靠在椅背上,没有任何感觉——在她看向一个方向之前。
(眼睛眨了眨。绿色。)
她颤抖起来;应该说得益于人的欢乐,所以她的变化被忽略了:因为那总得来说是个很明显的变化,像是秋天霎那进入冬天,或者落叶一夜之内就被腐蚀了,留下裸露的土地。他一直都在看着她,而他实际上坐得并不远,就像他来的那天一样——他坐在高台下的左边,和士兵在一起,收着自己的身体。她总记得那天她就在想:他看起来从来不说话。
他看着她。他们看见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伸出手,好像无声地在呼唤什么东西,而那事物也回应了她;他站了起来,眼睛跟着她的手。
“这是——”女神说,“最后一天。你说起祝福。”她说得混乱:“祝福。我还有祝福,想给——一个人。孩子。”她说道,这一晚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到我这来。我还没——”
他往高台上走;她身后的两个人也在靠近她,与祝福无关,因为显而易见地她要倒了。但是她不愿意让他们碰到她,于是也向下走去,在半途和这个向上的人碰上,差一点,她身后的人就碰到她。那之前,她注意着背后那只手,但她碰到这个人,就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了。“您怎么了?”他问道,“您看起来很苍白。发生了什么事吗?”但她不回答他,只是说:“吻我的额头一下,可以吗?因为我不想吻在你的额头上,所以我希望你不吻我的手。”她抬起手,但她的身体向下滑落;他追着她,落到高台的台阶上,而当他们都倒在了地面,和众人都远了,视线低落,她才终于抱住了他的肩膀,让那看上去不像人的拥抱,而像是坍塌在一块的水一样。“额头上。”她呢喃道,“快呀。”她催着他;而人声压着他们,脚步声追着她们,于是他终于闭上眼睛,将嘴唇在她的额头上靠了靠。
她微笑起来;谁能忘记呢?她环住他的肩膀,让他倒在自己身上,这样,谁都看不见她了,虽然那些惊呼声还在找她;她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又收回手,捧住他的脸,吻了眼睑下好多次,之后,又吻了眼睛。在他还没来得及睁开那双被唇瓣合上的眼睛时,她的手已经彻底抓住了他,乃至于等他无力支撑的时候,她就将她的嘴唇落在他的眉骨,鼻翼上;她仍然往下。
她吻了吻他的嘴唇。
或许没人看见这场景,但谁都不能在意了。他惊讶万分地看着她,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女神却只是微笑:微笑如此悲伤绝望,即使当她在这座楼梯上时她什么也没看,他还是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个影子。大约是那个影子让她这样伤心吧?但最后他只能承认:那影子是他自己。“什么?”他们之外的世界雷声隆隆,金玉燃烧,但她很小声,且如若无人地说,甚至有点埋怨:“你今天早上不是吻了我吗?”他没法回答,而她又抬起头,吻了他,身体紧紧贴着他的那一具。他们能看见这两具身体缠绕的头发,像不为人见,掩映其下的动作一样。他们能看见他的手上鳞片从肉里长出来。
她是抱着他的脖子昏过去的。那很幸运,因为她这样就不用直视他起身时大厅上方金光绚烂的刺目,也没有任何声音能追到她了。至于他——他看着她;那自然让他感到很伤感。为她的苍白,伤痕和疲倦。也许更使其悲哀的事他好像知道这件事会发生,而当它在他眼前他不免感到愧疚,因为他感到他没有真正尽力去阻止它发生。但最叫他不堪的是,即使他知道这不应该,而他也的确下意识地就将它掩饰了——他站起身,叫人群散开,好像丝毫没感到这些事对他有什么深刻影响似的——他仍然觉得她很美。
他不能说那只是一种恋旧:他好像在她身上寻找曾经,因为那很清晰地,是类更抽动鳞片,让人心猿意马的美。在这一天前他可以否认它,但在这一天后他需要承认:指不定他第一天见她就这么认为了,然后他就默许它这么发生。于是,曾经就这样,彻底地,无可挽回地丧失了;那是种进化的欲望,和永远的丧失,带来的伤害是日渐加深,乃至那件让人寻找的东西——良善的岁月和纯洁,便由此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不应该:美。那也不应该:悲伤。但她的美让他觉得歉疚。如果他不曾觉得她美,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