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玄王朝,栖风城旧址。
殷唯双手环抱在胸前,难得老老实实呆在后方,安安静静地看着说是正在“思考”的林清珩的背影。忽然他抬起头,只见一道剑光从远处飞速靠近,待其落下——果然是太上剑宗的君长生。
白发的剑修仪容端正,向二人行礼:“太上剑宗君长生见过两位,此番遵师命而来……”他简单地道出云沧的打算,并将留影珠摊在掌心,坦坦荡荡。
林清珩转身望向君长生,背对骨碑,沉默半晌,而后颔首道:“应有之事,只是,当年事我自身亦是云里雾里。”
时隔百年,药仙谷曾经的天骄首次吐露当年栖风城的内情。初秋的晨风刮过,带来阵阵凉意,清冷的嗓音在空旷荒芜的土地上回荡,更显三分冰寒。
林清珩铁定当不了一个合格的说书人,描述其过去时平铺直叙不带任何修饰,毫无波澜起伏。听完全程的殷唯第一时间追问:“你从哪里见过的纸傀?”
“在关长老赶到之前,我曾将诸位道友搬到一起,并搜索过栖风城。”林清珩取出一枚像是被剪开半边的纸人,“它当时黏在关道友背后。那时的我不清楚它的来历,只是隐隐感知到上面残留的魔气。事后我请教师父,方知或许是魔帝的替死纸傀。”
“……你居然把这种玩意一直带在身上?”
少年的目光有些诡异,脸上生动地诠释着“你好勇哦”的意味。不过林清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有君长生应该也是听过修仙界对殷唯的评价,忍不住悄悄地多看了几眼。
林清珩淡然回道:“纸人上面残留的气息早在许多年前已经消散,师父当年看到时都差点无法确认其来历。”
“这个纸人你那时没有当众拿出来?除了林谷主,还有谁知道?”殷唯继续提问。
“今日之前,此事我只告诉了师父。而那天的情况,即便我出示纸人,恐怕亦无济于事。毕竟我当时算不上清醒,况且在得到师父提醒之前,我从未接触过魔帝相关的东西,难免有所误判。”
“真相如此,为何当初道兄却不曾明言?”君长生不解地问,“既然道兄你们疑似是被幻境迷惑,为何道兄要将一切罪孽归于自身?”
“因为齐掌门否认了我的说法。”林清珩平静地看着当初并不在现场的两人,
“第一个赶到栖风城的是乾坤宗的关长老,她发现关道友的尸身后极其愤怒;第二个是浩然书院的院长荀前辈,他替我拦下了关长老的逼问,并通知了我师父、云长老以及齐掌门。
“师父和几位前辈到齐后,问我发生何事,我第一句就是表示我们被幻境迷惑,以至于滥杀无辜、自相残杀。但齐掌门却道,他没有在我身上、在栖风城附近,感知到曾有迷幻之术、困锁阵法等等的痕迹。”
他稍稍一顿,然后才继续说道:“当时就连师父也不能证明,我的确曾被幻觉迷惑。”
“行了,我懂了,你先等等。”殷唯皱了皱眉,“你方才说那个报废的替死纸傀是黏在关重楼身上的?”
君长生也像是想到什么,斟酌着问道:“道兄,按照你的认知,乾坤宗的关重楼道友身陨时,夏槿应当尚且活着……你的记忆……”他有些欲言又止,栖风城血案从林清珩这边来看,简直迷雾重重,所见所闻难辨真假,其言其语皆无法让人相信。
“以我最后所见,洛道友乃是自裁,钟道友亡于极寒剑意,关道友亡于千星弈,夏槿亡于射日箭……”林清珩叹了口气,同样想不明白自己的“记忆”有哪些是真,哪些为假,
“然而如今‘死而复生’的是夏槿,他甚至自称是魔帝之徒,这枚替死纸傀应在何人身上,或许已有答案。但是尚有一事不明,夏槿当年是如何在那么多位前辈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不,替死纸傀是谁用的、为什么用的这件事不必那么早下定论。”殷唯忽然打断,“关辛夷是连……闻玦的黑手套,闻玦与天魔殿有勾结,他本身并未亲自参与,而是通过关辛夷这个中间人。”
君长生“啊”地一声:“师尊提及,这位关长老不久前似乎是被您……”
“是我杀的。”殷唯看向眉头轻蹙的林清珩,“关辛夷五个徒弟,撇开关重楼不谈,其余四个都曾经是‘鱼池’的‘育苗人’!关重楼是不是清白,我也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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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太上剑宗,反应真快,针对我的通缉令这会儿已经满天下乱飞了呢。”
几乎位于大玄王朝最北处与极北冰原交接的边缘,无边山脉中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山谷,谷内处处种满梅花树,明明不是花期,血红的梅花却开得极艳。
燕知明坐在一处屋顶上,举着酒坛豪饮,稍稍感叹一句后,才将手中喝过的酒坛子递给身边刚刚落下身形的黑衣人——那人从头到脚,黑发黑衣黑靴黑大氅,背后还挂着一柄黑色的陌刀。但他肤色极白,仿佛比雪更白,脸型也是娇弱柔美,垂眸时还有种我见犹怜的味道。
只不过,认识他的人绝对不会被他的长相欺骗;而不认识他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也只会是他那一身挥之不去的凶煞之气,而后在第二眼被他身后的陌刀所吸引,瞬间反应过来——
这位便是如今魔道唯一的天人境大能、天魔殿厚脸皮赖着也要请他挂名为门中长老、魔帝仅存的亲传弟子、被称为“魔刀”的迟岁寒!
此时的迟岁寒冷着一张“俏”脸,夺过酒坛子,也不顾燕知明曾经喝过,直接昂首就把剩下的酒水直往自己嘴里倒,直到饮尽所有,才“哼”地一声坐下来,将空坛子丢到一边,又气又恼地道:“你很得意?”
燕知明微笑着安抚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谁料,迟岁寒一听这话顿时变得面无表情,双眼木木地瞪着他:“上一次你跟我说完这话没几天,我就搬空了那老家伙的药材库,花了十年才将你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燕知明唇边的笑意一滞,目光稍稍平移几寸:“上次是我不好,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没和你通过气……这次不就让你把关了么,你也同意了啊。”
迟岁寒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瞧着还有一堆牢骚要发,燕知明当即凑上前,以唇封缄。前者毫不客气地揽着人,好一会儿才松开,不过至少表面看上去没有那么气了:“这段时间别离开我身边,别再想着静悄悄一个人溜掉。”
燕知明模样乖巧地应下了,抱着对方一条胳膊轻声道:“放心,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我一定按照计划来——你也知道这个时机我等了多久,我不会胡来的。”
“你胡来的时候还少吗!”说是这样说,但迟岁寒的态度明显已经有所软化。
于是燕知明再接再厉:“俗话总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蒸馒头是我家传手艺,厉害得很,这口气我就更得争了——唯有现在,齐千山正在闭关突破,对外界一无所知;大夏帝位更替在即,魔道意欲从中分一杯羹,正道七宗过半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不必解释,我都知道。”迟岁寒闷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能护住你。”
“我相信。”燕知明稍微歪着头,靠在迟岁寒的肩膀上,“齐千山想要洗白自己,我偏要他身败名裂!”
迟岁寒泼冷水道:“齐千山这回出关如果当真成就天人境,即便你揭穿他那些龌龊事,正道恐怕也不会拿他怎样。”
“我知道。但那只是开始,一点利息,不是吗?”燕知明眯起一双狐狸眼,“不过……阿祟,你查出关重楼究竟是谁的人了吗?当年他找借口与我同行,避开另外几位道友对我下杀手时,我还以为他是齐千山的人。但后来我察觉,他似乎更像是我们那位好师尊的暗子。”
“老家伙炼化了整座栖风城,齐千山与他勾结,借半城纸傀供自身演法。而后又为了抹除痕迹,洗白自己,令人将你这个代表了他和老家伙有所牵连的明牌细作引至栖风城一并解决——关重楼就是栖风城出身,他到底是被老家伙控制还是被齐千山控制,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燕知明微微一愣:“原来他是栖风城的人……如此我就明白了。只是可惜,洛道友一腔情谊,怕是从一开始便是错付。”
迟岁寒却是凝重地摇了摇头:
“我更在意他的师长关辛夷究竟知不知道栖风城的内情——我是从她留下的记录中了解到关重楼的出身。最初关重楼拜入乾坤宗,因为天资不够出色,差点落选,还是关辛夷出面收下了他……关辛夷此人怕是也不简单,可惜殷唯宰得太早,我都没来得及逼问她。”
“乾坤宗的殷唯么……”燕知明忽然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想到,当年林兄竟然能够活下来,齐千山敢与魔帝闹翻,应该做好准备才对。即便是我事先留下后手,由你搭救,都在床上躺了十年,而林兄一无所知却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
“林清珩此人……”迟岁寒正要说些什么,却因腰间那一枚用于传讯玉牌的震动而止住。
燕知明挑了挑眉,问道:“是谁?”
“啧,是太上剑宗云沧那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