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与大夏交界，山野林道之中，一架马车静静停在一方，拉车的骏马在原地活动着马蹄，啃吃着草料，悠然放松。

车厢中，林清珩挥手熄灭旁侧燃去一半的安神香，凝视着少年略显苍白的脸色，药仙谷的医修眉头轻蹙，似是不解：“你做了什么，竟是陷入梦中魇着了？”

修士在灵胎境之后，基本就不需要通过入睡休息，更不会再做梦。所以起初殷唯闭上双目时，林清珩还以为少年只是单纯在养神冥想。但在不久之后，他就察觉不对。少年神色数变，双唇张合，似是无声梦呓，浑身气息和灵力波动愈发频繁，隐隐有魂不附体的混乱之感。

殷唯情况不明，他不敢轻易碰触，只能配置安神定魂的药香，稳定其神魂。效果不能说没有，只是治标不治本，如果不是少年自行醒来，他接下来就得冒险查探一番。

“……没事。”殷唯不开口还好，这话一出来，声音干涩得像是已经许久滴水未沾。

“你伤势的疗愈速度远远比不上修为的恢复。”林清珩倒是早有准备，往少年手里塞了一杯温水，“早前我已发现，你身上的伤势颇为诡异，便是如《鱼龙变》或《鱼龙舞》这等夺取天地造化的功法，也难以根治。”

“你们药仙谷的医修都是这样的吗？碰上个疑难杂症就顿时变成猫，好奇心重到不得了。能不能好，需不需要治，我心里有数。”殷唯起身喝完那杯明显加了点料的温水，将杯子递回去，岔开话题，“现在到哪了？出了大夏疆域了吧？你真打算杀上万毒宫？”

可惜，林清珩的关注点完全没有被转移：“不论是外因还是内因，你这次毫无征兆陷入梦魇，虽并未酿造任何意外，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依旧如此。要是你突然因此暴起伤人，我可没有还手之力——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哇哦，难得啊，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殷唯夸张地一个后仰，打量着林清珩的神色，“你要是不补上最后一句特别强调一下，我还不觉得怎样，现在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了。”

林清珩眉毛微动，很努力维持着神色不变，依旧直勾勾盯着殷唯。后者大概是察觉到药仙谷首席的决心，那故作姿态的模样很快便有所收敛，而后像是烦恼地拍了拍自己脑门，叹息道：

“我倒是想回答你个中缘由，可惜啊，这事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能与你两脸懵逼，一问三不知。”

林清珩定定看着满脸坦然的殷唯，心知这话又是一句谎言，许久，他作出最后一次尝试：“既然如此，是否介意我为你检查诊断症结？”

“哎呀，我可请不起药仙谷的首席。”殷唯打了个哈欠，“我想了想，可能是我睡前吃错了毒蘑菇闹的事，经一事长一智，下次我会小心再煮熟点。”

对此，林清珩干脆挪开目光，休息许久的骏马再次奔跑起来，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马车继续启程。

少年掀起窗帘，通过小窗往外面瞅了瞅，将话题又转了转：“这里律网的气息近乎于无，还夹杂着些许混乱的味道……是三大王朝的某处交界？离开了律网笼罩，不漏珠应该已经无法锁定目标了吧？”

林清珩举起一本书，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愿。殷唯因此安静了一阵，然后还是觉得太过无聊，忍不住“自言自语”：

“不过那家伙的气息留在你手中这么久，就算没了律网的指引，你凭借自身还是有机会成功追踪到的。但看对方的行程，从大夏一路直奔大周，怕不是要回到万毒宫之中……若真如此，你师叔这仇可不好报啊，万毒宫中还有两个羽化境的老鬼在，硬要打上门无疑是自寻死路。”

少年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林清珩，却发现对方当真不为所动，只觉自己手指都要痒起来，就想抽走那本该死的书。不过，稍稍犹豫，他还是压下这种冲动，撇撇嘴终于安静下来了。

生有灵性的马儿拉着车厢一路奔驰，从林间小路走上开阔的大道。鸟语与花香逐渐被留在身后，人造的景观一点点开始代替自然的景象。在某个时刻，二人心中蓦然微动，当即意识到，已然进入大周王朝的疆域之中。

大周王朝不似大玄王朝，无论凡人修士皆被律网管辖，再强的修士在律网之下都注定难得自由。大周疆域中没有律网，各大城镇村县也没有针对修士的绝对禁止。不过大周既是一方人道王朝，自然会有维持自身统治的特殊手段——

毕竟魔道四门之中，无天教和万毒宫的总部就在大周境内，不得不防。

正道七宗之中，万法门亦是位于大周王朝境内，只是大周王朝内部矛盾重重，对待万法门的态度并不统一。

大周世家势力中有一半是以之为援，家族中子弟进入万法门求学，学成后回来又掌握家族权柄，多年来互相渗透，难分难解。这些世家背靠万法门，所掌握的城镇多布置有连环大阵，由各家派人镇守。

而另一半世家则是坚持自身的传承，以许多万年前的人皇道统为主，自诩高贵看不起其他宗门流派，在其掌控下的城镇是以人道压制为主。

此外，这些世家往往回避修行界中的大势力，与中等势力相互算计，又会进犯、掌控小势力。且因彼此联姻维持所谓的血统纯净，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外时颇为团结。

至于军方势力更是视万法门为敌寇，甚至因为与之关系不睦，彻底放弃以万法门最为擅长的阵法镇压城镇，而是选择与远在大玄王朝的天工坊结为盟友。天工坊每年产出大量的机关造物，至少有七成都是流向大周军方势力，军方以此武装其掌控的城镇。

最后的大周王室则是被高高捧起，看似尊荣无比，实则不过是被架空的吉祥物，没有半点权力，生死掌于他人之手——因世家和军方之故造成大周人道反噬的祸乱基本都是由姬姓王室背负。就连引入外援的可能，也早已被两大势力断绝，宛若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鸟。

不过，到底是名义上的大周之主，即便两大势力设法将好处截留自用、将祸患丢给王室承受，但是姬氏能够延续至今日，不可能完全没有反抗的办法。

过去许多年，姬氏偶尔会出现一些惊才绝艳的人物，有的让姬氏在两大势力中获得喘息之机，拿回部分权柄；还有的甚至能压下其中一方的气焰，乃至盛极一时……就算事后又会被两大势力反扑，但三方纠缠多年，依旧平衡着彼此的存在，也算是大周特色。

“陛下何意反耶”在大周算不上是稀奇事，怪只怪在，姬氏这一回的挣扎，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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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王朝，平南军镇。

离了马车隐匿身形入城的林清珩和殷唯正对着手中的“传单”面面相觑。

离开大夏的林清珩的确是通过某种手段继续追踪重伤张听风的“倪长老”，观后者行程，明显是走上回返万毒宫的路。好消息是，“倪长老”并未当真回到万毒宫之中，而是在南方一处城镇停留下来——正是这座平南军镇。

顾名思义，平南军镇，是大周平南军统辖的城镇之一。

整座城镇几乎被改造成一个军事堡垒，又高又厚的城墙包围四方，金铁般的色泽证明其中暗藏机关；披坚执锐的士兵在其上来往巡逻，城垛放置有阴刻着符文的重弩和震慑力与杀伤力并重的机关器械……城中百姓至少有三分之一为士兵家属，在必要时甚至能直接披甲上阵！

平南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监视着万毒宫的一举一动，只要万毒宫的魔修有危害大周利益的举动，平南军当即就会踏破万毒宫所在——先不论能不能做到，至少明面上大周是如此防备着万毒宫。

如此城镇虽则允许百姓修士自由进出，但是对于身份的查验极其严格——没有身份可查的修士也不是不能各施手段入城，只要不是暴力闯关，军方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如果想要更进一步闯入军营，那么无论是谁是何种缘由，只要被发现，就是个死。

万毒宫那位倪长老不知为何逗留在平南军镇之中，还好这人并未嚣张到躲进平南军的军营，林清珩他们不必冒险与平南军对上。就是如今平南军镇的形势似乎颇为诡异，让他们有点茫然。

先前二人用法术模糊了容貌，隐身入城，很快就发现街上行人稀少，来往的都是路过的修士居多。还有些年纪不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叠纸张，只要看到陌生人，就硬往人家手里塞。殷唯悄悄地顺走了其中一张，看完之后和林清珩一样满脸写满了“啊？”

那些纸张明显都是印刷的，内容也不复杂，一共分为两部分：最上方寥寥几句话，大意是号召大周能人志士谋杀大周右相诸葛擎天；下面则是解释，这几句话来自当今周帝的血书密诏，称那权势滔天的右相意图改天换日，逼迫周帝“禅让”，忠心之辈不可任其妄为云云。

这样的传单看来差不多是人手一份了——至少在镇中早已不是新闻，若是修士甚至能够发现纸张被特殊处理过，即便是不认字的百姓，在看到纸张黑字的第一眼就能理解其中含义。

“嘶，你之前说乱的不止是大夏，指的是这个？”殷唯扬了扬手中批发的“衣带诏”。

“具体情况我事先并不清楚。”林清珩掐了个法诀，“大周如何混乱与我等无关，解决倪丰便立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