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洪带兵离开，这场商谈到半夜的会议也到此结束，众臣纷纷离席。

冷柔危正要一起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殿下，”齐昀道，“不如就在城主殿歇息吧，你连日奔波，也很辛苦，这座城主殿虽不算大，却也舒适奢华，好过你将就在军帐里住着。”

冷柔危淡淡道：“行军劳苦不单单是我一人，我是六军统帅，又怎么好自己贪图舒适，置他们于不顾呢？”

齐昀垂下眼睫，有些失落道：“可是齐某做错了什么？”

冷柔危：“何出此言？”

此时城主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齐昀看着她，白天那股狂傲劲儿尽数没入眼底，透出一股柔软的委屈，冷柔危恍惚有一阵熟悉的感觉。

心底没来由浮起一阵厌恶。

齐昀道：“我父王派妖使出使魔域，想通过联姻的方式和魔域合作。殿下，你是同意了的。”

冷柔危坦然，“是。”

“可是齐昀有哪里做得令殿下不满意？”齐昀欲言又止，“齐昀……是真心想与殿下结为夫妻，有心想与殿下亲近，殿下却似乎处处与齐昀生分？”

冷柔危眼里浮上一层浅淡的笑意，一双灰瞳似要将齐昀洞穿，“你多想了。”

齐昀抬眸，眼里的欣喜还没来得及展开，便听冷柔危道：“当初是妖域来魔域和谈，是魔域势大，妖域想借魔域的势。从一开始，你妖域就已经落了下风。”

冷柔危缓缓走过来，衣裙上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薄霜，令她冷峻威严，铺开隐隐的压迫感。

齐昀的神情凝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似乎在理解冷柔危的意思。

“你以为有了婚约，就能稳稳地和本宫捆绑一体，共经荣辱，本宫四万大军听你调遣，魔域的资源也与妖域互通——”冷柔危冷笑一声，“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齐昀如雷轰顶，气血上涌。

“你以为本宫当初为什么答应妖域来使的和谈？”冷柔危含笑道，“是图你在择芳大会临阵脱逃？”

“还是图你这张学也学不像的脸？”

冷柔危无情挑破了齐昀的所有心思，齐昀顿时羞恼一同翻涌上来，什么风度体面、装乖隐忍，到此刻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神情隐隐颤抖扭曲。

“你那些温柔体贴、小恩小惠尽可收起来。本宫不吃这一套。”冷柔危冷淡瞧着他，“只有赢家才配与本宫同行。你明白这意思吗？”

齐昀腮肉动了动。

他怎会不懂？

野兽吃到的每一口血肉都是厮杀来的。

冷柔危的支援，绝不是轻易赔上自己这个少主进来，扶贫妖域，做这倒贴的买卖。只有赢下这场仗，冷柔危才有可能践行婚约，魔域和妖域的资源才可能真正互通。

她从一开始，图谋的就不是嫁给谁，而是借着妖王道侣的身份，理所应当地把握妖域的权柄。

齐昀脑中那个外来者强制介入，控制着他，强装平和道：“既然殿下明说了，那我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知道桑公子在殿下的心目中已非同寻常。可除了他之外，殿下眼里未必就不能有别人。”齐昀眼睛里的野心昭然若揭，“我倾慕殿下，也愿将妖域的势力供殿下差遣。我能给殿下的，他却未必能给。”

齐昀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冷柔危何尝不知道齐昀在暗示她什么。

婚约虽然没有定下来，但一切也并非全凭冷柔危的心意行事。齐昀虽看起来处处下风，唯有一件事，他有十足的把握，那就是他手中有冷柔危需要的东西——妖王谕令。

冷柔危要靠妖王谕令揭开金色凤翎的封印。

冷柔危淡笑，“那就拭目以待。”

齐昀身体中的入侵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贺云澜的残魂，他透过齐昀的眼睛，目送冷柔危转身离去。

上次他以白一尘的身份现身，被冷柔危和伏皓摧毁了肉.身，幸而那时他眼疾手快，借一张保命符纸逃出了神魂，又借主系统的帮助寄生到齐昀的身上，才得以苟且偷生。

但他知道，天命在他，他还是绝对的男主角，这是主系统为他写下的命运，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更改。只要有主系统相助，不论多低谷的境遇，他都有翻盘的机会。

此刻他看着冷柔危的背影，清楚地明白，她根本就不是那种靠着一点温柔体贴就会被撼动的人。

她和从前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曾经贺云澜为冷柔危风雪里添衣，用剑气给她雕刻一些小玩意儿，给她带她喜欢的食物，冷柔危都会记在心里。

那个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感动的冷柔危，已经离他远去了。

贺云澜为齐昀精心设计的体贴，在冷柔危眼里已经变成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

贺云澜开始感到恐惧，他再次感觉到，在冷柔危面前，他的所作所为都卑贱如尘，轻贱得让他找不到自己的重量。

他曾经轻而易举控制她情绪的方式，已经失效。

他的男主角光环在她身上造成的影响，已经失效。

不，不行。

贺云澜无法忍受。

他必须采取强制手段，把她重新拉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

*

月色如华。

冷柔危盘腿坐在帐中打坐。

这一次的战局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今夜无安睡，冷柔危也在入定修炼功法。

自上一回问心境兜头砸下，冷柔危死里逃生，她虽然趁机习得镜中箭阵的招式，可是内力功法已经停滞了一段时间，灵府迟迟不能突破。

以她灵府现有的积蓄，短期内爆发不出几次箭阵，就会濒临枯竭，无箭可用。

冷柔危沉入了心海，来到冰原之上。

修炼外功，只需要不断地练习招式、锻铸法器，可若要突破灵府，进阶修为，却必须依靠心法。

冷柔危心海中有心魔，她的进阶，就不能用普通的心法，而必须要与心魔共修。这是魔界上古典籍《问天大荒经》中给她指明的道路。

可是自古以来，能够驾驭心魔的通天大魔寥寥无几，没有人知道心魔应该怎么修，一切全靠冷柔危自己摸索。

冷柔危自问心境后稍有感悟，近来也没少滋养心魔，修炼也越来越紧密。

白天军务繁忙，冷柔危就在短暂闲暇的间隙，抽空沉入心海，观察摸索，夜晚有大段的时间可以练习琢磨，冷柔危就会尝试引动魔流，浇筑灵府。这段时间以来，冷柔危的时间都是如此安排。

可冷柔危发现，她体内魔流和心魔的魔流浇筑在灵府上时，这些魔流总会如沙溃散。

如何将这些魔流凝实，浇筑灵府，这是冷柔危进阶的一大卡点。

冷柔危来到心海，重复着相同的修炼，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已经失败了不知道多次的038都没信心了，“怎么会这样呢？呜呜。我不想修炼了。我想去玩，我好累，呜呜呜。”

它淡墨色的身体缓缓摊下去，垂头丧气地在冰原上化成一滩水。冷柔危高强度的修炼，真是让038有些招架不住了。

038忍不住偷偷在心底哀嚎：桑玦什么时候回来，呜呜呜。

桑玦在的时候，好歹还能投喂038一些好吃的情绪，让它过得有滋有味，冷柔危修炼的强度再高，它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遇到冷柔危心情好的时候，还能放它去玩儿。

可是现在干巴巴地修炼，038真是支楞不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榨空。

冷柔危盘腿坐着，看着瘫在冰原上的038，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038注意到冷柔危的视线，忽然开始害怕，颤着身子从地上撑起身子，“要练的话也不是——”

“我陪你玩。”冷柔危道。

“啊？”038呆滞了，见鬼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

冷柔危站起身，向它伸出手，“你不是一直想让我陪你玩吗？”

038倒抽一大口气，爆破音活泼又惊喜，“真的吗！”

“真的。”

038猛退一大步，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掐着腰，虾米一样快速弓腰下来，抵近冷柔危，审视着她，“没有骗我？”

“不骗你。”

“好耶！”038一下子卷成一阵风，高兴地绕着冷柔危转了一圈。它浑身水气温润，冷柔危好似被一阵细绵绵的春雨包围，那股快乐的情绪也感染给了她。

虽然038自称是异世界的什么系统，但它大多数时候都更像一个心性不成熟的小孩子，娇气，怕苦，怕累，怕困难，怕一切的事情自己承担。

而冷柔危最不擅长应付小孩子。

在失败了很多次，依然无法将自己和038的魔流融合之后，冷柔危开始慢慢转换思路。

冷柔危把038当成过敌人，当成提供信息、助力修炼的工具，当成阻碍她修炼进阶的累赘，却唯独没有把它当成过小孩。

——如果把038看成小孩子呢？

一直逼着小孩做这做那，不让它玩，似乎确实会起反作用。

于是冷柔危想了想，或许她只能尝试去满足它的需求。

038的需求，在冷柔危的印象里，就是想吃好的情绪，想去玩。

“你想玩什么？”这是冷柔危第一次试图理解038，也在尝试一种新的修心魔的方式。

038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展开遐想，“那可多了，什么踩影子啊，捉迷藏啊，打水漂啊，放风筝啊。”

果然，和所有普通的小孩一样，038精力旺盛又贪玩。

想到这些游戏，冷柔危却露出一些茫然神色，038以为是她不愿意，忙道：“你要是不想玩这些的话，换别的也行。不然你陪我说说话，讲故事给我听也行。不然……”

“不是。”冷柔危缓缓摇头，打断了038抓耳挠腮的补救，她道，“我只是不太会玩这些游戏。”

冷柔危很少会承认自己不会做什么，几乎所有她应该做的，她需要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不会做的，花点时间也能学会。

偏偏游戏难倒了她。

不过也难怪。

冷柔危幼年时期锁在塔里不见天日，她的生活里只有练剑，少年时期不与人交往，她的生活里只有和师父下棋，以及站在魔宫的房顶上用霜缚抽树叶、抽瓦片，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各种秘境中游荡试炼。

“啊？你不会啊？”038很惊讶，同时也松了口气，它很快高兴道，“那我教你啊，我教会你，你陪我玩。”

冷柔危就看着038一会扮成这样，一会扮成那样，甚至还把自己这滩水分成几滩，扮演不同的角色，绘声绘色地演示给她看。

冷柔危有点想笑，她觉得038自己就能跟自己玩，但被038邀请的时候，她出去修炼的考虑，还是加入进来，不太熟练地和038一起玩。

在投入游戏的时候，冷柔危慢慢想起来一些零碎的记忆，原来这些游戏，她并不是毫无印象。

比如，似乎在某次穿过游廊时，冷柔危见过冷戈和冷景宸两个人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笑成一团。这么多年回想起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踩影子。

又比如，冷柔危应该是在某处宫殿的房顶上抽瓦片的时候，看见过仆人们和冷景宸玩过一种躲躲藏藏的游戏，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景宸在躲，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那些仆人明明快要找到他了，却还装做找不到。

那时候她还嗤笑冷景宸太容易被哄骗，自以为自己技艺多么高超，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傻蛋。然而现在和038玩，冷柔危跳入心海的时候，却发现把038当成大傻蛋骗，倒也很有意思。

冷柔危也开始故意装作分辨不出038藏在哪一缕水流中，038自以为藏得很好，得意得尾巴都藏不住，露出那一缕拖延的墨色，她不禁觉得038那副蠢样子还是有些趣味。

原来038和那些普通俗气的小孩也没有区别。

原来和038玩，也能给冷柔危带来不错的放松情绪，这让她苦苦修炼却没有进展的压抑稍稍散去了些。

时间就在玩耍中流逝，冷柔危在一次捉迷藏时，用术法抓住038小尾巴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的魔流和038的魔流，似乎可以汇聚在一起了。

冷柔危的手一顿，再次尝试了一下——虽然还不能做到完全汇聚，但已经比初始状态好太多了。038似有所感地回头，惊讶道：“你成功了！”

冷柔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