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小英的生父,那阿姨的眼神就满是鄙夷:
“小英她爹啊,就是我们今天一直说的老陈。老陈上初中上到一半就辍学了,天天待在家里喝酒挺尸,谁说谁劝也不会听。
“后面小英她爷爷得了很严重的病,但老陈这家伙还是不闻不问。村子里的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了好久,他才答应去城区那边打打工赚钱。结果这一打,就打出了更多事情。”
听到这,施淮雨疑惑地问道:
“澄溪湖这片不该一直是旅游区吗?怎么附近村子里的人还得去城区赚钱?”
“嗐,小同学,你是不认得啊。澄溪湖旅游是发达,但不是在我们这岸发达。我们这岸就没几个游客会来,连你们春游都只往上走,根本来不到下面……等等跑偏了跑偏了,继续跟你们说那个老陈。
“这老陈也是奇怪咯……他长得其实也没多好看,干起活来也不是很老实。但估计是比较擅长花言巧语吧,他进城没多久,就从城里骗到个温柔又漂亮的女朋友。
“也认不得那女娃子是看上老陈哪了,谈了恋爱就要死要活要嫁到我们村……她家里人拼命反对,连我们几个村里老娘都劝她不要来。但她就是不听,转头就和老陈领了证。
“结果这结婚证一领,老陈就原形毕露了。”
听到这,师生三人不由对视一眼。其中属张泓表情最为严峻,毕竟她是女性,阅历又比两个学生多上十年,因而对这一切更加敏/感。
而那阿姨接下来说的话,简直是把社会小角落里的丑恶彻底剖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他们看:
“刚领完证没多久,老陈他爹就走了。这老陈也不难过,开开心心拿走他爹的房子就带媳妇回了村。
“然后他就又开始喝酒,每天晚上都去村口跟几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浪荡子一起划拳。所有家务活统统落到他新婚媳妇肩膀上,我们村子里的人看都看不下去。
“但不幸还在后头呢。老陈之前只是不闻不问,而在她媳妇怀孕产下一个女娃后,他就开始打媳妇了……他说女娃子给他丢脸,生出女孩是他媳妇没用,还天天逼着媳妇跟他圆房,一定要再生个儿子。”
听到这,施淮雨忍不住吐槽道:
“生男生女是由爸爸精/子内的染色体组决定的,关孩子妈妈什么事?”
孟景桥满脸一言难尽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虽然这是常识,但这老陈连初中都没上完,估摸着根本就没学到这。”
施淮雨:……
好吧,有些时候教育的缺失确实挺可怕的。
听到这串带有知识力量的对话,阿姨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愤愤不平起来:
“对啊!我们说了他还不信,看看,你们这些受过教育的高中生也这么觉得吧!而且女娃有什么不好啊,女娃可比那些臭小子听话多了,我就没觉得他爹妈连要四个孩子终于生出他得到了什么好处,最后病倒了他都不管。
“但他就是不听,觉得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天天晚上强迫他媳妇做这做那。问题他媳妇为了生小英已经把身子生垮了,根本怀不上啊!他一生气就打,连媳妇带小英一起打,唉……
“但别人家里的事,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只能偶尔在小英跑出来的时候收留她们母女吃顿饭睡一觉。没想到今天小英跟着阳阳跑出来了,还差点出事。你们看看都到这份上了老陈还是不管……”
听阿姨提到自己,阳阳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
“嬢嬢,我跟小英已经计划着跑出来很久了!
“你记不记得去年村子里来过个采风的大姐姐,人特别好,还给我们分了好多好吃的。她有天看到小英身上有伤,就问小英是怎么回事。
“小英照实说了,大姐姐的表情立马就变得特别凶……她走之前告诉了小英她的联系方式,还说会跟她的朋友一起想办法帮帮小英。但我们后面就再没见过她了,最近陈叔叔打人又实在凶,我们就想试试出去,找一找那个大姐姐……”
师生三人一个都没想到,一次溺水营救竟牵扯出这样一段典型的农村女孩不幸故事。张泓脸上出现于心不忍的神色,想了想问道:
“你们试过报警吗?有没有用?”
“报了啊……但民警说是家庭纠纷,调解了几次就不管了。问题这哪是能调解的啊!”
“的确,这种情况还不好直接把家暴男抓进去。但我还有个办法,你们想听吗?”
阿姨没受过什么特别高级的教育,连常用汉字都认不全,因此一直把“老师”当作博学而可靠的代表。张泓这话让她眼前一亮,阳阳亦是激动起来,忙开口追问道:
“老师老师,是什么办法?只要能帮到小英,我都可以陪她试一试!”
张泓打开手机,找到自己某个朋友的联系方式:
“我有个朋友是做网络自媒体的,自媒体主题就是‘关注女性不被听到的声音’。她这几天刚好在梦泽,我可以让她过来帮你们曝光,但是要辛苦你们在医院多等一会儿。”
虽然不大明白“网络自媒体”是什么,但阿姨还是激动地一把握住张泓的手:
“没事没事,等再久都没事!老师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啊!”
接下来便是对渣爹的持续谴责和对正能量博主的联系。张泓努力实践着一个好老师对祖国花朵的关怀,让阿姨和阳阳感动地差点哭出来。等师生三人终于忙完走出澄溪市一院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
在张泓拿出手机叫车回饭店吃完饭的空余时间里,施淮雨对身旁长期一言不发的孟景桥道:
“太离谱了,没想到都21世纪了还有这样的事。”
“的确。岭云本来就不是发达大省,梦泽之外的很多地方都很……呃,传统。这种思想有问题的家长特别多,不少乡下女孩子的生活环境特别恶劣,被家庭囚笼束缚着这辈子都飞不向自己的广阔天地。”
“传统”是非常保守的说法,或许称作“陋习”会更好。施淮雨点点头接道:
“我初中那会就认识从地州来的女同学,拼了好大劲才努力考来言信。家里因为她是女孩连生活费都不给她出,最后还是我们学校资助的。”
“嗯。我小学时候也见过一个这样的姐姐,初中毕业就被家里逼着出去打工,供家里成绩特别差的弟弟继续上学。姐姐学习非常努力,至少是能考三中的水平,就那样学不下去真的很可惜。”
“现在社会对女孩子还是有很大恶意的,家暴、黄/谣、性犯罪,很多事一旦沾上男女问题就说不清。而且不只是恶性事件,就连日常生活里,都有很多对男性女性不公平的时候。”
这话刚说完,他们二人就不约而同想到了吕振国当年在物竞集训营对徐婷发表的评论。连堂堂“梦泽四大名校”之一的老教师都有这样的看法,可见性别偏见之根深蒂固。
接着,孟景桥叹了口气。提到这类话题时他身上带着一种与年龄阅历极不符合的成熟:
“没错。而且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我们其实没太大资格说这个话题,因为社会在不知不觉间给男性的红利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没法切身体会女孩子遭受的苦难,很多话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反倒容易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施淮雨抿抿唇微低下头,因为孟景桥说的是非常有道理的实话。
就算他被苏娴抓着学过防身用的甩棍,就算孟景桥疑似有过非常不好的童年经历,这一切在一些女孩遭遇的事情前也都只是九牛一毛。
性别平等这一话题十分沉重,直到现在,很多女孩也在为此进行艰难而激烈的抗争。他们很多时候也非常想为此做点什么,前路却是道阻且长。
听到这里,刚才就一直沉默的张泓终于开了口:
“别这么觉得啊。虽然社会确实给了男性很多优待,但你们男孩子能有这样的想法真的很好。男女平等从来不是哪个性别单独的事,需要很多很多人一起努力。
“要是只有一部分人发声,那所谓‘争取平等’,就要变成两个群体极端分子间的大型骂战了。”
施淮雨抬眼看向张泓,发现她眼中带着淡淡的欣慰。
张泓一直是一个思想非常先进的老师,偶尔会在课上提几个近期网络上引发争议的社会案例。上她的课不单能学到高中语文,还能体验到如今大时代下真实可感的思潮冲击。
这也是施淮雨杨予等学生喜欢她的一大原因,但并不是所有学生都爱在“水课”上玩头脑风暴。理九班几个平常爱在班级里猴叫的男生就天天在背后骂张泓“打/拳”——尽管她当天干的事可能只是在语文课上简单提了一嘴最近某条新闻。
不知不觉间,一次两校混合春游就成了一次生生与师生间的思维碰撞。这样的变化很神奇,但也很有趣。
年轻语文老师的评价给这次交流画上句号,师生三人在傍晚风中静静站了一久,最终等到那辆张泓叫来的出租车。施淮雨和孟景桥一同坐到后排,听副驾驶位上的张泓道:
“晓棠老师说言信那边还有十多分钟就开饭了,我们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吃完坐车回学校附近的宏影城看电影。孟同学,那你就先跟我们走,等回到梦泽再去你们学校?”
方才那番对话莫名拉近了这对异校师生中间的距离。加之施淮雨很久以前就有意无意说过他语文老师人很好,孟景桥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危险念头:
“可以,但我不想吃完晚饭就走……嗯,张老师,如果我跟着施淮雨混到你们班的影厅去看电影,会有事吗?”
这一大胆的提议把张泓和施淮雨都吓了一大跳。张泓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问号,眼神几经变换,像是被这话吓了一跳。正当孟景桥觉得自己会被婉拒时,他听张泓最后说出这样一句:
“嗯……前提是别让我和晓棠老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