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厉第一次盯上崔重云，是在四年级刚开始的某节英语课上。
那是节很有意思的综合教育课。年纪不大的英语老师用竹竿戳着教室内的多媒体，满脸笑容地对台下六十多个小学生说道：
“小朋友们，这篇课文里讲到了‘职业’。有没有小朋友可以分享一下，自己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不同于神风学生大量出生于学术世家或富贵商家的情况，呈远一小孩子们的爸妈来自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职业在他们口中轮流出现，坐在后排的崔重云最终被老师点了起来：
“好啦，下一个。崔重云小朋友，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呀？”
崔重云的妈妈几乎从不在校门口出现，爸爸的身形外貌却实在出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因此这话一出，同学们的目光就纷纷朝他投来。
这话却让崔重云犯了难，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迷迷糊糊不清楚老爸每天到底在干嘛。他只好想了想解释道：
“我老妈是龙华区有家公司的白领，老爸每天坐在电脑面前赚钱，应该是叫‘自由职业’。”
那时的电子商业并没有很发达，同学们闻言都有些茫然，然后就准备听老师把问题抛向下一处。雷厉却在这时突然出了声：
“崔重云，你老爸经常说他是个大学生诶！那他是哪个大学的，鸿大华庆吗？”
崔光宗很喜欢在接儿子时和周围其他家长聊天，很多小学生都听男人有意无意炫耀过这一茬。崔重云于是再度成为视线焦点，不明觉厉地诚实答道：
“唔，是秦川省的学校，叫‘长安交通大学’。”
崔重云话音刚落，语文老师眼中就闪出惊喜而讶异的神情：
“哇，长安交大，那是老师以前的梦中情校！重云爸爸好厉害，怪不得重云成绩也这么好！”
华国小学生心目中的大学往往只有三所：一是“鸿都大学”，二是“华庆大学”，三就是“鸿大华庆以外的其他大学”。他们并不清楚“长安交大”是什么学校，听老师这么讲却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感觉崔重云他爸好像是挺厉害的。
开火车提问只是课堂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崔重云没太放在心上，坐下后就又安心去上课了。不想那天放学时间一到，一脸拽样的雷厉就大摇大摆拦在了他面前：
“喂，崔重云，咱俩出去聊聊。”
身为学校大哥的雷厉从不单独行动，这会儿身后跟着两个叫作“马明”和“桂飞翔”的小弟。崔重云一直对这伙人在学校抱团闹事惹老师惹学生的行为感到非常不齿，见状微微皱了皱眉：
“雷同学，你想和我聊什么？马上放学了，咱就在教室说吧。”
“嚯，书香门第出来的人就是高贵。那你要不要加入哥几个的‘霹雳帮’？咱帮派刚好缺个智囊，加进来后厉哥好好罩着你！”
雷厉这番话带着股尬死人不偿命的杀马特味儿，崔重云根本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瞧着面前三人歪嘴笑着的脸，他答道：
“不用了，谢谢你们。”
马明远没有雷厉这么“客气”，见崔重云拒绝表情立刻扭曲起来：
“喂喂喂，你怎么还敢拒绝我们厉哥啊！周围惹事的小帮派这么多，你要是来了‘霹雳帮’，以我们厉哥的手段，方圆十里都没人敢动你！”
这话让崔重云一阵无语，他不由在心里冷笑起来。
哪来的脸，呈远一小这片惹事最多的就是你们这个小团体吧。上次你们堵着几个低年级学生要保护费，还被校长当场抓获呢。
“真不用了，我不太会这些，就想在学校随便上几年课。”
语罢，放学时第二道悠扬的歌曲铃声在校园内响起。崔重云冲面前三人礼貌点点头，随后背着书包起身，径直走向学校大门。
“操/你/妈，你……”
马明头次见人这么不给他厉哥面子，当即气急败坏冲上去就要拉崔重云。雷厉却伸手拦住了他：
“今天不管他了，他爸应该在外面。”
“可是厉哥，这小子居然拒绝我们……”
“他爸可是大学生，估计看不起我们吧。没事，过几天再看看，我不信他敢跟我们‘霹雳帮’对着干。”
此后便是一场持续多日的“盛情邀请”。崔重云去哪都能遇上这帮中二同学，被骚/扰得烦不胜烦。
某天崔重云面色阴郁回到座位后，坐在他旁边的女生疑惑问道：
“雷厉他们还在找你？他们这么执着？”
“我也不知道，而且缠着我的时候三句话不离我老爸。”
“这样啊……嘘，我告诉你个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嗯，你说。”
“雷厉他爹妈都没上完义务教育，特别仇视那些学历高的人。你小心点，他表面上是想拉拢你，背地里不知打算怎么阴你呢。”
听完女同学的提醒，崔重云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老实说他并不觉得家长学历不错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但如果从雷厉这样一个城中村孩子的角度看，崔重云的“家世”大概确实挺了不起。
而雷厉的确这么觉得。他不知从哪查出了华国C9联盟的详细资料，将“长安交通大学”六个大字圈出来跟班里每个人大肆宣扬。
崔重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他吹成了天才，在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成了“超级无敌大学霸”。偏偏呈远一小并不是什么重点小学，学生整体素质非常不高。有雷厉这一闹，大家纷纷将崔重云捧上了神坛：
“崔重云崔重云，你这次考试又是双百分，好厉害啊！”
“救命崔重云我今天数学作业忘记写了，你给我抄一下吧呜呜呜呜呜……”
“崔重云你以后要考哪啊？鸿大华庆，还是跟你爸一起去长交？”
这样的话每天都在崔重云耳边回响，加之学校里最出名的大哥天天追着他跑，他很快成了学校里的另一大风云人物。
如果那会是初高中，那他大概能将雷厉这种行为定义为传说中的“捧杀”。不过那时的崔重云不了解这些人际上的弯弯绕绕，他只是单纯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并没有把人往非常坏的地方想。
但善良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味忍让更是。女同桌那天的话一语中的，‘霹雳帮’没过多久就对他展开了猛烈回踩。
“哎哎，你听说没，崔重云资料上写的他爸学历是‘高中’唉。”
“真的假的，他爸不是长安交大高材生吗？”
“等等等，你记不记得他爸的‘长安交大’一直是他自己说的？嘘，该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崔重云就是为了装x吧……”
学校里的流言从来传得很快，“崔重云编家长学历造假”的说法就在全班炸开了。女同桌不安地看向他提醒道：
“班长刚才帮老师翻了资料，现在班里传你爸学历造假的事已经快传疯了，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释一下？”
“啊？我从小就听着我老爸在长安交大的故事长大，这不可能有假啊？”
“对啊对啊，但听他们说你资料上写的不是。你快去看下吧，雷厉他们骂得真挺脏的。”
提到资料，崔重云整个人更懵圈了。
小学生本身识字就有限，也没太多精力认真研究白纸黑字的档案。因此在孟玲将档案放进文件夹交给他后，他就极度自然地将东西交上去了。不想同学这么仔细，翻着翻着居然翻出了连他都不知道的东西。
心里怀着巨大的疑惑，崔重云没在那天和同学争辩崔光宗学历的问题。当天下午一见到崔光宗，他就一脸正经地问出了困扰自己一整天的问题：
“老爸，你到底是不是长安交大的学生？”
敲打键盘的崔光宗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后立马给自己重新戴上慈祥微笑的面具：
“是啊，老爸不是跟你讲过好几遍吗？长交一直是老爸的梦校，老爸花好大力气才考上的。”
“啊，但我同学说我档案上写的‘父亲学历’是‘高中’唉……那是我档案错了吗？”
看儿子用清澈水灵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他，崔光宗瞬间觉得满头大汗，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档案哪会有错，他的学历就是高中毕业。长安交大是他在高考那年使了点小动作才考上的，后面经人举报，进去不到半年就被开除了。
想到这，男人镜片下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黯淡。但他又不想在儿子面前丢脸，一口咬死先前的说法道：
“可能写错了吧，老爸怎么会骗你呢……是不是学校有人怀疑你？来，你明天把老爸长安交大的学生证带去，谁敢说三道四就拿给他们看！”
十岁的崔重云无比信任常年带他的老爸，第二天就背着崔光宗的学生证去了学校。不少同学面对红色小本打消了怀疑，桂飞翔却在这时突然道：
“我爹的职高当年是发了毕业证的，你爸的长安交大有没有？学生证没啥分量，毕业证才算真嘛！”
这话瞬间翻出了崔重云话中的盲点。趁课间站在座位旁澄清的少年整个人一愣，完全没想到问崔光宗这一茬。同学也在桂飞翔出言后迅速反应过来，怀疑的声音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响起：
“对噢，能拿学生证为什么不放毕业证啊！”
“是哦，我妈说学历是要看毕业证决定的。”
“太好笑了，我说他爸怎么每天放学都在学校门口故意提长交，原来是缺什么吹什么啊……”
学历是世俗眼光中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而在这样的标准面前，羡慕与嫉妒可以在短短一瞬间发生非常迅速的转换。
曾围在崔重云身边一口一个“学霸”的同学彻底撕下伪善面具，用人最原始的恶意对他口诛笔伐。他们乐意将比自己幸福的人扣上“装x”名号，也乐意群起攻之将自己造出的神拉入地狱。
然而，就连莫名遭到口诛笔伐的崔重云本人，也只是崔光宗无故欺骗下的受害者。他站在座位旁拼命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说出的话是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此时的他处在风暴中心，周遭恶意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袭来，将他幼小的躯体笼罩其中。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恶意放大无数倍，事事句句皆是错。
正当他的精神要在嘲笑与辱骂中彻底麻木时，一句无比刺耳的话忽然传入他而内。说话那人音量非常大，只一下就将他整个人扔进寒冷彻骨的冬日冰窟中：
“他那个老爸能是什么好人，整天就知道装x！我上周末去南坪街还看他爸搂着他妈当街亲，周围那么多人，他们敢亲我都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