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狭小病房内的气氛实在古怪,张峋宇即使和两位学生面对面坐着,也还是选择用手机@的方式对他们做出交代。后面他们又零零散散聊了一些内容,说完大致事项后张峋宇离开房间,留两个伤员好好休息。
老师一走,暧昧被打断的尴尬感就极为强烈地卷土重来。施淮雨眨了眨眼,看向刚起来坐在床头的孟景桥开口问:
“孟景桥……刚刚峋哥进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最容易热血上头,绝大多数决定都来自情绪与氛围双重驱动下的一瞬冲动。被张峋宇无意泼上一盆冷水后的孟景桥清醒回神,发现自己已经没了说出方才那些大胆心意的勇气。看看施淮雨面上若有若无的绯红,他抿了抿唇道:
“啊,我的意思是,谢谢你像家人一样关心我。”
语意强行转变得太过突兀,孟景桥话音一落,病房就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由于无法明确对方的心意,他们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
施淮雨最后微微滚了滚喉结,启唇结束了这段对话:
“没事,我应该的。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我们还是赶紧睡觉吧,明天还得看学校直播课。”
窗外的徐徐清风还在悄悄吹动明月旁的春日薄云,病房外的老师家长还在忙内忙外处理事宜。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年匆忙回避了那个可能会一路驶向不可控方向的话题,安静躺到各自床上等待开启新一天。
说来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和施淮雨同住一室,孟景桥今夜却莫名其妙失了眠。那人手上的温度还若有若无地留在他的皮肤上,烫得他整颗心脏不自然地狂跳。
少年人的心事就像化学书上焰色实验,只有酒精灯火苗微微燃烧时显得普普通通,一个塑料灯帽就能将其掩藏盖灭。
可一旦盛着可燃物质的燃烧匙接近些许,那色彩斑斓的火就会瞬间铺开成一面飘动的旗帜。那光与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出瑰丽绚烂的五彩,将难忘的焰色深深烙印在记忆最深处。
而在今夜月色笼罩下的市一院病房内,那句没来及出口的话,就是这次颜色实验中的燃烧匙。燎原般的彩色焰火在孟景桥心中疯燃成一片绚丽的海洋,让他体内每一滴血液都燥动到接近沸腾。
他真的好喜欢施淮雨,喜欢到有时真会希望自己中考时报的是言信。
他想做施淮雨遇险时候的依靠,也想让施淮雨做他心底最后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他希望自己时时刻刻都和施淮雨待在一起,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
崔光宗这人为夫为父都无比失败,莫名其妙给孟景桥遗传了一个“对白月光念念不忘”的基因。初一雨夜在蓝花楹大道上的初遇让身穿言信校服的少年成了他心中最皎洁明亮的天上明月,意外重逢后便再不想放手。
只是不巧,他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后的真情流露被张峋宇无意间给打断了。现在的施淮雨已在他身边床上睡熟,让他找不到机会再去打扰。
冷清月光从窗帘缝隙安静流入,给漆黑一片的病房镀上一小层微弱的光。身上多处刀伤让孟景桥无法直接侧躺,他只好轻轻转过脑袋,安静看向睡在隔壁的人。
他的近视度数不算低,摘掉眼镜后只能依稀看见施淮雨阖眼安眠时的轮廓。但就算只是这样朦朦胧胧看着,他也觉得心里非常温暖。
罢了,今天被打断就被打断吧。
他和施淮雨的相处来日方长。今天过后,他还有很长时间寻找倾诉心意的机会。
现在,就先让他们两人都好好睡一觉吧。
失眠状态下的孟景桥这么想着闭眼试图入睡,施淮雨那边的情况却与他的祝愿截然相反。他虽然已早早睡着,睡眠质量却相当不好。
施淮雨平常不是特别多梦的人,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意味不明的暧昧梦境一个接一个在他脑海里闪现。
“不,我的意思是,我妈是我家人。”
第一个梦境的场景是几十分钟前的市一院病房,他坐在孟景桥床边,出于自己的小小心思故意和那人摆了一个手心对手心的牵手姿势。
这次的交谈没被忽然打断,月光轻覆上孟景桥英俊精致的眉眼,让他本就因近视而迷蒙的眼神变得更加缱绻温柔。四周一切忽然被空旷风声消了音,施淮雨看他主动将五指插/入自己的右手指缝,随后带着淡淡笑意无声说出这样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也做我的家人?
少年叙述结束后,施淮雨的意识陷入一片黑暗。等到微弱亮光再在梦境世界中星点亮起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神风中学初中部的门口。
无论初中还是高中,神风系学校的校门走的永远是灰黑色调的冷淡精英风。挂有“梦泽市神风中学初中部”十个金色大字的灰墙在最左边的位置无声站立,校名旁展示有神风中学曾获得省市国级荣誉,再往右就是一扇纯黑色的冰冷大铁门。
真论中考成绩,神风中学的初中部其实是不如言信的。可大抵是因为神风高中光芒实在太盛、面前校门又透露着冷气,身穿言信高中运动服的施淮雨站在这儿,竟觉得空气中有种萧瑟荒凉的庄严肃穆感。
冷风撩动衣角,他看着头顶灰茫茫一片的天,脑海中不由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就是神风中学初中部吗?
这就是孟景桥曾经待过三年、在其中努力求得新生的神风中学初中部吗?
说来奇怪,在“言风双top”名号响彻梦泽教育界的情况下,初中时候的施淮雨曾无数次路过这所友校,却从未停下脚步仔细看过这所学校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从言信附小一路升上来的典型“言信系”学生,对言信系列下的学校都有着很深的感情。因此就算中考时分数足够,他也毫不犹豫地放弃神风,转头报了言信中学的高中部。
虽然神风高中是名列华国百强名校的断层式省第一,但他还是觉得,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他是言信的学生,没必要太关注其他学校。
但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高一暑假的物竞集训上,他认识了来自神风高中的孟景桥。他在与孟景桥的相处中离经叛道喜欢上了对方,连带着爱屋及乌对友校也产生了特殊的情绪。
现在的神风中学于他,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学校名字,不再是一座遥不可及的成绩大山,也不再是一条隔三差五就被自家校领导拿出来做奇怪对比的准线。那是他喜欢之人的母校,承载着那人太多他不曾参与的过往。孟景桥在黄金周时来了他的言信,他便也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孟景桥每天学习生活的地方。
只是老天爷的心思太难猜,现实世界里的他还没找借口去到神风,虚幻世界中的他就被一阵名为思念的春夜清风给捎带来了。
既然这样,那就进去瞧瞧吧。
不管梦里的场景真不真实,他都想试着看一看孟景桥曾经待过的学校。
于是他抬腿朝那扇紧闭着的黑色大铁门走去。神风中学在这时“校如其名”,他刚走没几步,一阵巨大的秋冬冷风就忽然吹来,弄乱了他微长的头发,也让他抑制不住眯了眯眼。
而等他再次完全睁开双眼,面前那扇带着低气压的黑色大铁门就朝着两边缓缓打开了。机关移动的闷响在黄粱一梦中显得既远又近,施淮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本是大门最中央的位置看到一个初中男生。
四年前在蓝花楹大道上偶遇的神风男孩让他的印象深刻,加之现在的孟景桥于他而言是特别的人,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认出,那是初一时候的孟景桥。
不同于如今五官锐利、锋芒毕露的长相,十二岁的孟景桥看上去有种弱不禁风的幼小倔强感,个子也还没完全长开。与高中部类似的蓝白校服被洗得很旧,男孩瘦小的身躯被包在里面,看上去尤其不协调。
觉察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怯生生问道:
“哥哥,你有看见我妈妈吗?”
由于睡前听孟玲说过孟景桥不甚愉悦的童年经历,施淮雨在听到这话的一刹那就觉得心里难受起来。身为高中大哥哥的他抿了抿唇,蹲身抬头和面前男生对视:
“目前还没有……你妈妈现在在外省努力打工挣钱,再过几天就会回梦泽接你了。”
语罢,施淮雨看男生脸上有过一闪而逝的难过。情绪低落下去的小孟景桥眨了眨眼,连问话时的声音都变小许多:
“那……那你有看见我外公外婆吗?”
哪有什么外公外婆,这荒唐的梦境里除了他们俩就没有第三个人。施淮雨先是摇摇头,看到小孟景桥眼中隐约泛起的水光又忍不住道:
“找不到外公外婆的话,要不要先跟哥哥回去?”
要是真把这一幕放到神风中学门口,他肯定得被周围家长和学校保安当成装高中生拐孩子的奇怪社会人员叉出去。不过梦境中的人事物没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小孟景桥先是抬起眼看向他,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我要是跟哥哥走,哥哥能让我找到家人吗?”
这话再次戳中了施淮雨心里那块一直隐隐作痛的软肉。孟景桥有关心他的家人,现实世界的压力却让他们疏离得不像家。
想到这里,施淮雨的眼神不由在龙华区萧瑟的冷风中暗了暗。随后他朝面前身穿褪色校服的初中男生伸出手:
“嗯,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