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条藏在冥冥之中默默指引一切的命运之线吗?
说实话,十七岁前的施淮雨对这话是不大相信的的。命运这事儿听上去太过玄学,不符合他爱用严密逻辑推导一切的思维方式,也不符合他那“万事万物皆在规律中”的理科观点。
但就在这一天,在这个由五一假期调休出来的补课周末,他平生第一回感受到了“命运巧合”的强大力量。
「To 我的课代表施淮雨:」
傍晚时分,施淮雨和徐星星踏着暮色走进张晓棠位于一楼的新办公室。曾经的班主任亲手交给他们一个白纸袋,里面是她费尽心血写给理九班每个人的特别告别信。
「在理九班,你是我最骄傲、最喜欢、也最舍不得的学生之一。」
欧风教学楼间光影流动,两个课代表并肩穿过人声走回三楼教室,将那一只只凝结着爱的信封送到每张桌上。临近周测的教室一如既往有些乱,同学们却都纷纷停下脚步,拆开信件仔仔细细读了起来。
「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孩子,各科成绩都非常好——尤其是物理——遇到事情时各方面的综合能力也很强。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在高三拿下竞赛和高考,实现自己的梦想。」
时钟指针在喧嚣中一点点向前移动,施淮雨站在偶然灌入教室的风中。那风带起他额前微乱的发丝,也带起他心中一阵阵翻涌复杂的情绪。
「老师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越过越好,凡事不要犹豫,相信现在能做的就是最好的。你其实是个特别勇敢也特别聪明的孩子,只要你学会聆听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就一定能拥抱最美好的梦。」
「张晓棠 2023年5月5日」
看着纸上那一个个令人熟悉的工整蓝字,施淮雨眸光闪烁,感受到一阵发自内心的震颤。
的确,他是个上头时候什么都敢做的人。学生会竞选时拍宣传片是他无比大胆的开创性主意,杜轲激起民愤时搭建平台让同学发声也有他的功劳。
但这些其实都只是结果。每有大事来临前,他都会下意识近乡情怯地犹豫。选择参加竞选很大程度上要靠杨予刻意提及早有矛盾的薛宇航,成为反抗权威的一大龙头也离不开杨予和黄诚的鼓舞。
而在被孟景桥表白后,施淮雨变得愈发瞻前顾后。“我想有个完美开始”的想法永远会在他想回应时出现,各式各样的可能让他举棋不定,整个人陷入犹豫不决的漩涡。
而在这时候,张晓棠这封信成了航海途中骤然出现、指引小船一路逃离汹涌海域的明亮灯塔。
是啊,他应该听从他内心的声音。
早在网课那会儿他就确定自己喜欢孟景桥,后来更是频繁梦到两人相处,潜意识里甚至想将那人当作最亲密的灵魂伴侣。内心声音告诉他他就是想和孟景桥在一起,可在种种因素的拖拽与拉扯下,他竟一直在犹豫。
从来有着理工科严谨思维的他竟为些游移不定的虚无假设,白白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孟景桥说让他自己想,他却在各式各样的预设中精神内耗,将自己弄得都不像自己了。
“凡事不要犹豫,相信现在能做的就是最好的。”
“喜欢就上呗,对面都表白了你还在这磨磨唧唧,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是在纠结什么。”
“反正我们才上高中,正是最适合疯的年纪,想做什么就应该放手去做。”
……
不合时宜地,杨予和胡沛曾在聊天框中发出的话也在他脑海中重新响起,同张晓棠似在耳边的声音混在一起。书写在屏幕和白纸上的字在这一刻仿佛全都活了过来,向他大声呼喊出极具生命力的真实之声。
张晓棠太懂他了。作为他的班主任,她清楚他的性子,也清楚他大胆果决背后的犹疑。
因此,在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教诲里,她告诉施淮雨不要踟蹰,大胆去做。
老师的话、朋友的劝,还有孟景桥当初在南坪街上说的话,一声声似真似幻的声音敲打在他心上,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不想再等了,他今晚就要见到孟景桥。
他要告诉孟景桥自己的心意,告诉孟景桥自己也想和他做灵魂伴侣。
黑板最上方的时间已经悄然移动到6点5分,离周测前的自习开始只剩下最后300秒。施淮雨却在这时迅速卸下原本背在肩上的白色书包,抓起笔袋和一本《金品》就朝办公室走去。
言信高中部离神风中学并不算近,放学后就算打车过去也要四十多分钟。可命运偏偏就在这儿连成一个齿轮组,一环扣一环,竟真给他营造出了绝佳的条件。
今晚考的学科是物理,而现在有能力放他提前出校的人,正是他的物理竞赛老师。
在心中飞速计算着接下来的考试时间,施淮雨毫不犹豫地喊出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对上张峋宇询问的目光。他先和这位最熟悉的新老师礼貌打了招呼,随后开门见山道:
“峋哥,我今天晚上想早点出学校。”
“待会儿不是要考试吗?你要干嘛?”
这时候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已然拿定主意的施淮雨心里正烧着一大壶沸腾不断的情绪,果断回以一个似真不假的答案:
“我跟孟景桥最近遇到点事。我想趁今天晚上去一趟神风,把有些话跟他说清楚。”
如果杨予齐绩或者其他随便哪个言信朋友在这,他们一定会觉得施淮雨疯了——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言信班主任,这样荒谬的早退理由都是绝对不可能被批准的,张晓棠也不行。
毕竟,为了解决和外校朋友的“矛盾”提前离校,这怎么听都是不切实际的空头幻想。
但施淮雨面对的偏偏是张峋宇,是那个向来离经叛道胆大包天、刚认识第一天就敢带着一群陌生人唱跳狂嗨、遇上混混时甚至会装作大哥大对症下药反手威慑的张峋宇。因此在短暂诧异后,怀抱试卷袋的青年只是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喔,那你这是打算提前交卷出去?”
“嗯,我在9点以前交。我从学校门口打车过去,9点40刚好可以到神风。”
听到施淮雨这串极为精打细算的计划,张峋宇心里忽然闪过什么。幼年省队群近期的奇怪情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张扬恣肆的劲与此同时席卷他的心头。他于是伸出三根手指:
“得,我说你俩这段时间怎么从来不在群里互回消息,原来是闹矛盾了啊!行,我可以开系统给你解门禁,但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这一结果想当然也在施淮雨的预料之中,他于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张峋宇换上一副班主任口吻,正儿八经数了起来:
“第一,不能让学校里其他老师和学生知道我批了你这个离谱出新高度的假。
“第二,回来以后你得当我的左膀右臂,把理九班大概的情况全都给我过一遍。
“第三,你在今晚这次物理周测里,必须要考98分以上的年级第一。”
这也都是施淮雨预设过的条件,不算困难,全部在他可以掌控的范围内。说完这三点,6点58分的预备铃声准时响起。张峋宇最后朝面前少年露出个不像老师反像同学的恣意笑容:
“怎样,干不干?”
言信中学的大小考试都会严格按照学生成绩分考场,而文科一考和理科一二考没有监考老师,被称为“诚信考场”。在理诚信一待了半个学期的施淮雨早已对年级前三十名自由散漫的愉快风气了如指掌,闻言唇边扬起一个自信的笑:
“没问题,放心吧。”
接下来便是一场极为迅速的考试,白炽灯照得位于三楼的理诚信一教室尤为明亮,尚未与生物化学顺利会师的单科试卷在施淮雨“下笔即标答”的超强实力前根本不值一提。考场里其他二十九人还在苦思冥想,他就已经做完压轴合上笔帽。随后他长长呼出口气,抬头看向考场最前面的挂钟。
现在是8点53分,如果算上他在廖凌海发卷后提前动笔的五分钟,他用58分钟完成了这张物理试卷。
速度不错,希望正确率也可以到张峋宇定的标准。神风中学47分钟后就要开校门,他来不及检查了。
匆匆讲试卷折叠夹到垫板上,施淮雨拿着笔袋起身朝考场正门走去。他今天穿的是冲锋衣,动作间衣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声音吸引来黄诚带有疑惑的目光。
——施淮雨,你要去哪?
看着好友写到一半起身就走的身影,还在同压轴大题作斗争的少年无声比出一个口型,眼中满是迷惑不解。施淮雨觉察到他的视线,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要去找我的心之所向,去找我心里最真实最重要的美好未来。
黄诚听不到施淮雨默默说出的话,却能感觉好友浑身上下都闪烁着轻松的碎光。见施淮雨拿着板和笔袋闪出考场,他颇为不解地挠了挠头,随后将视线重新聚集到那道电磁压轴题上。
什么啊,这家伙怎么考个物理周测都能开心成这样。
不过今晚这题确实难,各种知识混在一起,不创新根本想不到。要是也能像施淮雨一样这么游刃有余就做出来,想必自己也会很高兴吧。
***
进行周测时的高二教室空无一人,施淮雨迅速将手上文具放回抽屉,到办公室找出手机就往理八班旁的楼梯间跑去。校门大灯在教学楼前的小广场上洒满银辉,他在无人星空下恣意奔跑。穿行在冲锋衣与发丝间的夏季夜风有些微凉,他却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烧着一场最炽热的火。
他今天是空着手离的校,既没带朵朵盛开的鲜花,也没带令人惊喜的回礼。
但他就是想这样凭着一腔热血去做,去打破这么多天沉默的僵局,去把自己最想要的牢牢攥在手里。
磨磨唧唧那么久,今天晚上的他不会再纠结了。
欢快音乐在他刷开门禁的一瞬间乍响,那是高一年级周五九点的放学铃声。身后一片欢天喜地的喧嚣声里,施淮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校门口安静停靠的出租车前,拉开后座门说道:
“师傅,1393!”
“好嘞,去梦泽市神风中学!”
司机大叔听到乘客尾号后爽朗应下,淡蓝色小车发动引擎从弯道里缓缓开出,汇入辰星路上明亮流动的车水马龙。鲜有污染的岭云夜空永远空旷晴朗熟悉的城市夜景在小窗户内极快速地变幻,出租车载着少年一颗思绪彭拜的心穿过转盘、开过长桥、驶过高速,最终停在岭云省最强重高巍然矗立的正大门前。车停下后施淮雨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腕上表盘,看清上面所显示的时间。
9点39分27秒,离神风高二开启周末还有最后33秒钟。
跨过半个梦泽从津渡区匆匆而来,他最终还是赶上了。
看后座少年清秀好看的脸上浮现笑容,司机大叔脸上不由露出八卦神情。他眯起眼睛瞧瞧后视镜又瞧瞧窗外的银灰色校门,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
“哎哟,小同学,找谁呢这么急?女朋友在这个学校啊?”
大概是没想到司机会忽然和他搭话,施淮雨伸向车门的手微微一顿。随后他眼角一弯,笑着朝前座陌生人说出这样一句:
“确实是找这个学校的人,但不是女朋友。”
听到这话后司机大叔有点迷惑,下意识就想顺着话头打听下去。那少年却在推门而出的瞬间给封闭许久的车厢里带进一阵清凉夜风,最后一句解释的话混在风里,和放学铃声一起钻进司机师傅的耳朵:
“不过,再过几分钟,他就是我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