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后称呼孙小岚从来都是连名带姓,与施钩玄差别就更相当明显。兰因后知后觉发现了问题:“师父你其实并不喜欢钟纨钟砚的阿娘?!”
“那倒没有,就是这些年须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向来看对方需要罢了,”宣虞说完,自己也轻嘲笑了,趺坐到海滩,又拂了拂旁边的位置示意兰因也坐过来:“至于打心底呢,因性格差距算不了多亲近罢——郁离子固然是‘伪君子’,不过他所宣讲那套君子礼义道德,确实是蓬莱自孟水云传下来的修道义旨:克己复礼、大道忘情、大公忘私、薪火为脉,做到大概便是孙小岚那些人的样子,”而诚如公输祈所诟病,宣虞虽亦修忘情道这脉功法,却恰恰知行是严重相悖的:“我总觉得符合的蓬莱人都免不了太过正经刻板,总之别的都不论,我于之中也意趣不入——至于老施、公输,我以前若要不爽都是直接揍的。”
“更何况我藏有太致命的秘密呀,”宣虞说到这里,干脆改为放松得仰躺倒,坦白他的心墙——现在它把同样的兰因也囊括进去了:“你也知道‘公道’对魔、对异侪,会是怎样,老施孙小岚亦不例外——于他们的立场教义,皆不能接受的,”辛夷便是最好的实例,宣虞伸展开手臂:“所以什么都瞒下来,对彼此来说就都是最好的,朋友——了解得太清楚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了,你看公输不就老指责我?因为他感觉到我仅是在‘利用’这个位置,只把自己和蓬莱当作两相雇佣合作的关系……”
而说起孙小岚,谈到对蓬莱极度保守道德主义隐秘的非认同…以及那座刚刚现世的“星途”…宣虞久久凝眸天际…他一时也难免和提桓一样想起了“江辛夷”…其实在那个时候,于某种特定意义上,他也不是零余的一个人过…
“你吃得是什么?”宣虞听到记忆里自己的声音:“可以给我一颗看看吗?”
“司懋师叔专门给我制的糖啊!想吃?”辛夷故意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大把全塞进嘴里,示威似的噶吧噶吧嚼着:“休想!略略略!就是不给你哈哈哈哈!除非你现在立马就答应,去找师父和师叔说不当我的什么狗屁未婚夫了!”
……
“嘿!看吧!师父赐给我的剑比你的大多了!哈!”十二岁的辛夷扛着芙渠整天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怎么样?比你威风厉害多了吧!”
“白痴。”宣虞蔑以轻嗤。
“你骂我什么?!师叔!小岚!”辛夷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喊:“宣无虞他骂我……”而被宣虞变色制掣住手肘不让说了,她便眼珠登时一转,马上换上嚣张的嘴脸,宣虞越皱眉她反越扭来扭去的:“你求我啊,说一百遍‘姑奶奶龟孙儿错了’我就不告状了!否则我还告到师父那里去再教你好看!呀!”又气得哇哇大叫:“你这么用力搡我干嘛!”
“你去啊,”宣虞讥哂,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撤手,还专挑辛夷最在乎、下不来台的说辞激她:“不去找你爹告状,你就别再枉称什么‘女中豪杰’。”
……
“啊啊啊啊!你是人是鬼啊?”辛夷惊疑地大叫嚷嚷:“我还以为你都已经死了呢!不知道怎么同小岚解释——你跳进那种地方怎么还什么事没有一样?!你怎么敢什么都不怕下去的?!”
“因为像我这样的,活得久,也没什么太大意思嘛。”宣虞好像是这样故意嘲讽回答的。
“那我可不能死,”辛夷听后只没心没肺地感叹:“我可太快活了!”
……
“师兄,怎么会是这样啊?!我好害怕,”她的声音变得悲苦不堪:“怎么办?我再也拿不起剑了……”
“师兄…你知道檀桓跟我说什么吗?!他承诺能带我们回到真正的魔界去!那我们不就能逃离蓬莱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辛夷瞪大了眼睛,万分不可理解的:“你难道要‘归化’他们?可他们也都是与要害我们的敌人一道的啊…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
……
她一直只想逃跑、逃避,她恨身边所有人,但最后的最后,她把最深切的怨尤和指责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宣无虞,是你把我变成这样!如今我回不去,你却反悔了吗?你这个口不对心、同样虚伪的骗子!”辛夷眼中含着泪水,由质问又改为哀戚的啼哭:“师兄,你就教我离开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那裴师兄呢?”兰因锁定着宣虞每一丝的神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师父总不讨厌他吧?”
因为还未至黎明,月与水反照的光稀薄,兰因俯挨过来得太近了,强行中断了宣虞这段绝无分毫愉快的记忆。而兰因的眼珠特别有动物般的机敏灵动,定定盯着他清透微动的模样,让宣虞感觉自己的心事像是尽被他睽光透了。
宣虞下意识让自己露出一个浅淡的假笑来掩藏真实的情绪,但因思路未彻底离开方才所想出口便是:“小裴啊,以前和辛夷似的,倒霉孩子一个。不过,如今倒是长大了的……”
听他提起辛夷,兰因心登时一虚,猜忌起的熊熊妒火,突然就被釜底抽薪哑了大半,迟来想起始作俑的“神幻”来了!——也无怪他忘乎,只因优昙婆罗已遍长到了兰因包含头部的体内经络每一处,理所当然结成鸟巢一样的形状,包裹住了他的整座识海,甚至蔓生占领了其中所有海水的规模!兰因血脉无尽的燥热,而优昙婆罗便始终在无尽饥渴地汲取,使识海中的海水竟在可见地快速干涸着!
而兰因能感知到植株每一微小触须的感受,所以哪还去寻“神幻”?——兰因知道祂以前“消匿”都是跳入藏到了他感知覆盖不及的海水深处,但这一次,祂好像是真的已消失不见了!
曾用那毒酒控制了辛夷的不是檀金,而是提桓,所以辛夷被他授意,想利用自己来谋害宣虞、同时篡夺蓬莱!——提桓想要做天下魔主,他是企图让蓬莱同维摩诘一样沦覆入他手!还有芙渠,对!祂也说过“断水是她的”!兰因后知后觉自己一直在真正对抗的意志来自提桓,延时地心有凛悸!但同时,他也为自己曾取得的成果、他现今消灭了的“神幻”,更加坚信了宣虞的方案绝对是能奏效的!
兰因瞳孔边沿也闪耀着金色魔晕,眺望向初升海平面的朝阳——它不像月,每一天都是极美满的,这一刻他情不自禁迎着海风崭露微笑,回望向宣虞,心只充满了希冀、激情、热切、憧憬——全世界最美好的这些感情:就算真有千难万难,对他来说也无谓!只要他能消灭了他们这共同的仇敌…那么就必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他和宣虞永远幸福的了…!
在两人间再不存在任何隔阂,而仅是为对方的存在便都觉得舒顺安心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别个外物,他们在这座孤岛上,仅疗伤练功,便连续度过了平静无人打扰、又每一瞬细嚼品味都极和乐的数日。
兰因甚至暗暗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而因他给宣虞用的金疮药,乃是他自己炼制的,疗效极佳,教宣虞原本看起来血肉模糊的伤口仅用了一两天,便开始痊愈,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后面更基本完好了——便很考验起兰因的定力,导致兰因接下来每给宣虞换药,都选在夜色最浓重那晌,以一只腿半跪在地上遮挡着的姿势。
但他计划自以为周密,却无疑忽略了两件事:一者,宣无虞较之施天白,那可真称得上多智近妖了,二来,他的香囊坏了。
兰因口干舌燥,浑身都在冒火似的,在心里唾弃自己,甚至想闭起眼催眠自己,然又不舍得,且肌肤相亲的触感也不会骗人,更头昏脑涨的,压根没闻见他自己散发的那特殊香意,已浓郁得将过路的鸟都熏个跟头了,他手指呼吸不稳,那香气也烧昏了头似的醺醺飘摇。
宣虞猛得握住他的手,他的体温偏凉,教兰因一个激灵,心虚得直哆嗦,宣虞瞟了他一眼:“你这几日到底有没有好好行功法?是不是偷懒了?”放开他说:“要不然怎么这么多日还没抵消去?你这样可不行。”
在如此暗的光线下,都能看见兰因脸红得欲滴血,一开口更是声线沙哑得吓自己一跳:“…我…”他低下脸,碎发挡住了眼睛,心跳快、重得过载,头里耳边都嗡嗡的,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你……如果始终运功都实在平息压制不下去,”宣虞皱眉盯着他说,兰因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让他脑子几欲要绽出一片白光:“可以自己纾解一下,但记住不要纵欲太过了——《素问》虽不比《长生诀》绝对禁欲,却也是淡泊欲望的功法。只要不像现在这样情况突发,或者练功过于懈怠,在这方面都会趋近于无……”
偌大的海浪声和兰因急促的呼吸重合了,他在这种自然律动声的淹没中突然汲取了勇气,冲口而出:“我…不太会怎么自己纾解,”可说完,又马上不敢对上宣虞视线,再度低下头去。
静滞。
“哦,”宣虞冷酷地指示:“那你潜进水里去泡泡吧。”
*
又数日后,公输祈终于接到宣虞的主动联络,驾着鸢机找过来。
施天白闻人语先行跳下,施天白更哇哇激动着嚷嚷:“师父!兰因!”闻人语站定他们近前,见他们无事也是由衷微笑,而公输祈第一句话则朝兰因问:“你玉牌呢?”
蓬莱弟子玉牌都安装上了羡门的定位系统,宣虞面不改色:“丢了。”
兰因找补:“是我不知落到哪了。”
公输祈自没听懂他俩话中“真意”,还跟他们抱怨呢:“我就循着去海底打捞了!”又找宣虞算帐:“你突如其来搞这么大动静,你知不知道这几天蓬莱来了多少各世家宗门的过来打探!蓬莱人满为患的,比师授还热闹!薛潜也找你找疯了!”
“嗯,”宣虞说:“所以我不是躲了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输祈鼻子都气歪了,回过头冲施钩玄怒吼:“我就说他什么事不会有,就是单纯惹了事懒得理,躲清净去了吧!”
施钩玄却不在状态,反应跟慢了一拍似的,宣虞奇怪地瞄他一眼,公输祈哼了声解释:“哦!你错过一则奇事啊!近日我发现比起你,居然有人更贱!一贱更比一贱高啊!”
兰因立时冷了脸瞪他,宣虞倒不以为意,对施钩玄挑挑眉示意。
施钩玄摸着鼻子尴尬弱声:“那个,老祖宗叫我回施家一趟。”
这么多小辈也在,尤其施天白,宣虞知道施钩玄是顾面子的,主动走近说:“行啊,我和你一道。”
施钩玄大为松快口气,公输祈却不满:“你怎么还助纣为虐,真贱贱相惜啊?!”
“我是早定好的行程,”宣虞说:“正好施家老祖难得出关,怎么能不去拜会下?”
公输祈狐疑打量他半晌,转为秘音:“你不会是又在冒什么坏水吧?——那老施这傻蛋咋办?你大徒弟呢?”
“先就看看,”宣虞也用传音,似笑非笑:“再说,你不是希望老施和施家彻底了断嘛?”
公输祈瞅心事重重的施钩玄一眼,不再吭声了。
而前往明州途中,施钩玄突如其来问宣虞道:“无虞,维摩诘那次法会,你在芭蕉叶上写的什么?”
——仙盟法会向以武比为重,但那一回,映月禅师亲自主持了一场文试,题目也极其简单质朴,就是让所有小辈在分发下的芭蕉叶上,用燃香撰自身对道心之述,时限也就值此一柱香。
但当时施钩玄刚拜入蓬莱未久,心情还持续伤痛低迷,什么也写不出来。
辛夷平素就鲜少亲自动笔写字,这工具更比纸笔难用多了,她嫌麻烦干脆推给孙小岚:“你帮我写。”
“好啊,”孙小岚主动先把自己的放置一边,而以她为重:“你想写什么?”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逍遥就到哪里去,玩到所有好玩的,我还讨厌任何管束我的……”辛夷一口气说太多,显然写不下,孙小岚便自行概括大意:“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行我素…”但她写罢便觉很不对了,这比起仙道却更像……可已经写完了啊,她下意识就未询问辛夷而补上了四个字:“但不逾矩……”
但孙小岚着补完又更不安了,因她擅作主张的修改显然违背了辛夷的本意!——虽然辛夷早就踮着脚看四周的热闹去了,根本没发现这遭,但她写自己答案的时候,却未免受心神不宁干扰,只匆匆潦草了事:“道心就是做自己认定有意义、不悔此生的事,不受任何东西影响而放弃止歇……”
这是否影响到了孙小岚未被映月禅师选入第二轮亲自展开问答的环节,旁人不得而知——蓬莱一行只有宣虞和江朝颐被选中,施钩玄则最终也不知道写什么,干脆交了白卷。
江朝颐被点名却很惊慌,偷偷和江朝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