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落日将近时,入学礼方才终于完成,兰因、钟纨等人被监视着肃立了整日,这时都觉疲累极了,双腿发沉,尤其惯常举止懒散的宋文期,这会儿甚至都没气力再开口说话,大家便匆匆告了句别,各自回往了住处。
待兰因慢慢走回到雪居时,天色已渐渐昏沉,而一进门,便见宣虞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抬眸向他微微一笑。
这实属难得——岁序交替之际,宗内事务本就繁多,又加之近来魔道动作频频,是以宣虞这段时间常常公务缠身,教兰因能够见到他的机会都因此而大大减少,这样可以闲暇相处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兰因不由高兴起来,精神都一扫疲态,小跑到宣虞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你今天不忙了啊?”
他说着,整个人也都借没骨头似的倚到了宣虞的身上,习惯性地用撒娇的语气和宣虞倾诉:“郁长老教了我们一天的规矩,有戒律堂的师兄们在一边看着,既不许说话,也不许动——我带了栗子糕也不敢吃,只能一直饿着肚子,都饿得没力气啦!”
“而且,明日学宫第一天正式上课,仍安排的是礼法课,郁长老说入门的第一要务就是学好规矩,要我们所有新入学的弟子明天去艺文馆报道,抄默今天说的那些门规,只有检查合格了,以后才能有资格上其他课程,要是一直通不过,就会由仲师兄拿戒尺打手板!”兰因说着,就真觉得饿了,便从袖袋里掏出那已冷硬了的栗子糕来,打算囫囵垫下肚子,却被宣虞一把握住了手腕止住了动作。
丹哥这时正端了晚膳呈上来,竟是一大碗热腾腾的菌汤面,与一小盅的红糖鸡蛋——兰因从没见过这样的食物,不由一愣。
宣虞却在他还愣神时,亲手取了那一小盅红糖鸡蛋,放到他的面前。
丹哥见兰因一幅迷糊的样子,便低声提醒他:“今天不是你的生辰日嘛?——宗主特意吩咐了给你做的,一直都在灶上温着,就等你回来呢。”
兰因微张了嘴,惊讶地抬眼看向宣虞,而一触及宣虞那双微微含着笑看向自己的眼睛,那点下意识的惊异、不解就被接下来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的害羞和甜蜜完全淹没了——兰因心里好像升起了层层叠叠的春潮一样,被那涨上来的种种轻柔柔、暖和和的情绪不断来回冲刷着。这让他即使已不好意思地轻轻咬住了下唇,嘴角却仍克制不住欣喜地高高翘了起来,让他那双本就明涟流光的大眼睛里不自觉满溢出了比泪光还要柔软的眼波,睇向宣虞时,那含满着说不清情意的眼波仿佛让兰因自己都不堪羞涩了,于是不由微红着脸,低垂了眼帘,为遮掩着自己害羞的没话找话,又是在为自己方才的迟钝解释,小声地嘟囔:“这是什么东西呀?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宣虞替他拾起汤勺,慢慢地搅动着道:“我生而不足,幼时多病,那时候过生辰,有长辈会亲手给我做这个,”他顿了一瞬,“据说是在凡界民间广为流传的习俗,能祝佑小孩子在新一岁健康平安,”他叙述这番回忆时,语气仍是一惯的轻柔低缓,总给人一种克制、温柔的迷惑意味,而万难再听出是否还潜藏有别的情绪。
搁下勺子,宣虞微笑:“尝尝吧,我记得味道挺甜的。”
兰因忍不住又害羞地朝他睇了一眼,然后捏起勺子,小口地咬了下鸡蛋,还没咽下去,便对宣虞甜甜地点头:“好吃。”
宣虞支着颐,静静地看着他继续小意地小口小口咬着糖蛋,时而那样抬眼看看自己,时而又一踮一踮着脚,脸上因为欣悦像发着光似的,洋溢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宣虞渐渐出了晌神,待回过神时,他抬起手,抚了抚兰因的发顶:“许愿了吗?”
“啊?”兰因一怔,随即不由回想起——他在更小的时候其实也过过生辰,他现下虽已记不太清种种情形了,却还记得梧叔也会在他的生辰当日问自己想要什么礼物,既而想法设法地帮他兑现,不过他在那时候还从未离开过万魔宫里那一隅小小的庭院,于是向梧叔许的东西便无非是些梧叔曾给他讲过,但他却从没见过的小玩意,甚至于现在,他都已记不清那时所要的都是些什么了——因为他现在已有了全新的生活,不一样的眼界,甚至交往到了很好的朋友,他不再有什么迫切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了,除了……除了他很想要他的那个爹爹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除了他极其想要……
兰因一念想着,就无意识近乎呓语地,把那偷偷藏了很久的心愿脱口说了出来:“我想要你做我最亲最近的师父,和你学剑法,变得和你一样……”而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说出口的话后,自己便是一惊,立即有些紧张地看向了宣虞,又隐隐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其实类似的话,兰因已说过多次了,不过宣虞一直没有给过他准确的回复。此时,兰因脸上那真挚清澈的忐忑和期许神情落进宣虞的眼底——尤其是在说到渴望变得和宣虞一样时,眼中那闪过的亮莹莹的光彩。
宣虞心中飞快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滋味,喉结也随之动了动,面上却只做与平时无异的浅笑:“大道万千,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缘所在,你现在年纪还如此小,正应该多去了解各种可能,何必就要急着给自己定下选择呢?我看你选课时明明对许多都显露出兴趣,也在医道上有过人的资质,更有《神奇秘谱》愿意选择你作为传人……”
兰因听得瞪大了眼睛,急得打断他:“那你呢?你不愿意选我吗?”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可能,慌乱起来,也就顾不上遮掩在心里隐藏了很久的那丝微妙的嫉妒和沮丧:“我知道,我不像姬珣,和你一样,是冰灵根……”甚至,因为他是木灵体,所修的心法都与极阴的《长生诀》属性相克,心法与往后修炼的路数息息相关,他其实觉察到了——他并不是宣虞收徒的最好人选,但——兰因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我只想要你,做我的师父啊……”
这世间,从不乏想要拜宣虞为师的修者,即便他可能比他们中的大多数还要年轻,修为也未及顶尖,但仍有着数以千万计的修士渴盼着获得“若水剑法”的传承,也有着无数的修士崇仰着他蓬莱宗主的身份,当然,亦有人是因倾慕着他的为人。以宣虞的阅历、城府,素来不会去在意这些,在他看来,这些人的目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从不介意别人想自他这里获取些什么——他生来就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步步惊心、险象环生地走到今天,时时如临深渊,几乎每一次靠的都是以自身为筹码相搏,他习惯了别人的利用,也利用着这些利用。他如今令人仰望和畏惧的这一切,都是以自身的惨痛换得的,以致一旦揭开令人趋之若骛的光鲜外表,就会露出满是疮痍的内里……
而兰因呢?
宣虞面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敛去了,黑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兰因——兰因能察觉到,自从自己说出那句话后,在其中就有什么变得不同了,这是兰因认识宣虞以来,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他如此富有压迫感的审视,似是在从头到尾将他冷漠地剖开。
宣虞的眼中闪了闪,薄薄的唇间泛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低声的,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探究兰因的心意:“你想要的…是什么?”他抚摸兰因发顶的手缓缓向下,又缱绻地沿着兰因的脸颊流连下移,那冰凉的手指便随之若即若离地摩娑到了他的颈间。
宣虞垂眸,目光向下,手掌也随之轻轻地贴覆到了兰因颈畔,那两处锁骨当中,靠近心腔的位置——那里现在光裸裸的,宣虞早便发现,已许多日没再见他戴那只麟锁了。
宣虞不动声色地微微抿唇,笑意也从唇角流泻到了眉梢,再一次呢喃:“你想要的——是我……嗯?”他手上也稍稍用了力,像是预备要扼住兰因,又像是在紧紧地贴近感受着他的心跳——那一下下的心跳,激烈地碰撞着宣虞的手心。
兰因懵懂但又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宣虞看着他,渐渐地,眼中的异色褪去,又恢复了平素那温浅柔和的笑意,既而指尖一挑,从袖中勾出了个月白的锦囊来:“其实我之前给你准备了份礼物——本来是打算在你日后拜师或是成年那时再送给你,想着若你日后拜我习剑,它便是你的拜师礼,若是你选修他道,也可留做一护身符。”
宣虞说着,顺势也便放开了手,将那锦囊递给兰因:“——但既然你早便已认真做出了拜我为师的决定,便也不用再等到那时候,就把它当作份生辰礼,提前交给你吧。”
兰因没想到还有这种峰回路转,怔怔地接过来,又反复琢磨了几遍宣虞这话,一时又惊又喜地讶然道:“你答应了?”
宣虞含笑点头,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石桌几下:“拜师是宗门大事,我现在口头应了你,但正式行师礼还要按宗门的规矩——至于我方才劝你慎重,只是不愿你和天白一样,日后改换了想法,但我没有不愿意做你的师父,更与姬珣的存在没有关系——无论从前还是以后,即便成了我的弟子,你都没必要与我相仿。”
兰因却顾不上琢磨他说的这些了,喜悦地,扑到了宣虞的身上,脆生生叫:“师父!”
——但有郁离子这样的存在不时耳提面命,今天更是被灌了一耳朵的门规,兰因也知道向宗主拜师乃是宗内的头等大事,而礼不行则名不能正,叫完,见宣虞笑笑,显然是默认了,先是自己开心得傻乐了一会儿,然后又和宣虞约定:“我以后私下里悄悄叫你师父,有旁人在的时候,就还是叫你宗主,”说着,又忍不住咧嘴傻乐起来:“师父,我是你第一个徒弟呀!”
宣虞不由轻笑着,敲了敲他的额头:“这么开心。”
“嘿嘿!”兰因欢快地蹦起来,随即在庭院里又跑又跳地,来发泄喷勃的情绪,还一刻不停地像小雀一样,叽叽喳喳地一直叫着:“师父!师父!师父……”
那股兴奋的劲头,直到晚间熄灯安寝时,依然没有消散尽,兰因躺在床塌上,兀自在被窝里扭动了会儿身体,一脸美滋滋地恬笑着望着虚空,放空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宣虞送给他的那个锦囊来,赶忙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打了开。
——里面收纳着的赫然是一枚系着银链的水滴形状吊坠,入手触摸,那吊坠的质地却像是寒冰一样,而吊坠里头,竟有漩涡一样的黑色水流在流动,其中闪烁着银河一样的光点,随着流水的冲逝不断熠熠地流转着,隐约地,竟构成了——一柄剑的形状?然而眨眼间,随着里头水波的荡漾,银白光点组成的剑便又碎开了。
兰因一怔,随即认出了:“这是……若水?”宣虞送给他的项链吊坠里封印了几许若水?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兰因不解,迟来地想起去问问宣虞,但早在方才他泡煅体洗髓汤的时候,宣虞便已离开了雪居——据鹦哥说是往后山去了。
他便也不再思索这个,随手将项链戴上了颈间,同时思绪不受控制地偏移:鹦哥说师父往后山去了——那师父到后山去做什么?这几日一到夜里便不见他呆在雪居了,原来都是往后山去了吗?
想着想着,疲倦逐渐上涌,兰因握着项链的吊坠,意识开始恍惚,入定前那一刻,他心头忽然极快地一闪而过疑惑:对了,他自己都已记不大清自己的生辰日子了,师父又是怎么知道今天就该是他的生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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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山中的春宵是柔和而安宁的,而中州,游仙楼,入夜却是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宁舍我砸出十万上品灵石拍下九转金液还丹后,马上便有一众侍者出现,保护着他们几人出了戏园子,确认了宁舍我现场就能拿出大头,这些侍者马上更殷勤地领着他们往大小鹊仙的住处“十丈软红”院去:“大小鹊仙已经在院里恭候着贵客了。”
天际这时闷响起一声春雷,随即斜落下了细细绵绵的雨丝,渐渐给这红楼歌馆蒙上了层朦胧失真的颜色,教随风吹来的欢笑笙歌与脂粉酒香也都无端显得飘渺了。
宁舍我三人想着任务,不免都有些紧张,因此一路都保持着缄默,直到走到那十丈软红院的院门前,举步即将要踏入的一刻——宁舍我腰间挂的那一串“妙感禳灾玄玉铃”忽然迎风细细地锵鸣示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