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至上巳节——这日,宣虞仍同去岁一般,带了兰因来到药师泉畔参与修禊。
一番茶足饭饱后,众人便围着宣虞,听他讲起了他们离开白玉京后那边发生的种种状况。
“——所以江丹秋那老货最后竟然被嵇平明给杀了?!”施天白听罢宣虞的描述,忍不出惊讶地大叫出了声。
施钩玄十分受不了地抬腿踹了他膝窝一脚,把他由自己和宣虞身边径直踹远:“哇哇怪叫什么?你是只长了嘴却没长耳朵嘛?!——你没听见无虞方才说的,嵇平明结果的乃是江丹秋那具肉身,根本就没能伤及他魂魄,还也因此受了伤嘛!”——事实上,迈过元婴境界的修者,只要元神不灭,便远不会彻底死亡。
施天白被踢到的,正是他受了伤还未完全痊愈的一只腿,登时就忍不住疼得蹦了起来,单腿摇晃着倒退往后跳,被公输仪笑着搀扶住了才站稳:“三叔你可看着点我的伤呀!——我这不是一惊讶就没忍住说法夸张了点嘛!我主要是想表达嵇平明居然这么厉害啊?!——毕竟那江丹秋不是号称什么‘半步化神,剑仙以后最有可能晋升化神境的大能’嘛!”
宣虞笑笑,跟他解释:“天白说得倒也没错,江丹秋确实修为境界更高,可嵇平明所修乃是最擅长以弱胜强的刺客杀戮一道,况且,嵇平明也确是我所见过的当世剑修第一人,能刺杀成功,并不算令人意外,且他这一次经历与江丹秋一战,必能使自身道境又有进益。”
——当今修真界,称五百年为一世,而当世这五百年中,能被世人以剑字入其称号尊崇的顶尖剑修强者其实不过寥寥三人而已,分别乃是昆仑前任掌门“剑狂”吕崧岳、蓬莱“剑仙”江潮生、以及就是这散修草莽出身的“剑侠”嵇平明,而他三人中,世人又多公认江潮生及其若水剑法最是卓绝,可宣虞作为其嫡传弟子,此刻却称嵇平明才为自己见过的“当世剑修第一”,这说法不可谓不透着奇怪,只是吕崧岳、江潮生都早已亡故,众人便都下意识以为宣虞谈论的范围乃是针对尚还在世者——然而即使这样,这评价经宣虞口出,也不可谓不高,特别是对于施天白他们这些都从未经历过嵇平明还未退隐时期、只是听过他一二名号传说的小辈,更觉得新鲜兴奋,不由你一言我一语咋咋呼呼地当场争相讨论起此人此事来。
搞得施钩玄烦不胜烦,发火斥道:“吵死了!大人在这里说正事呢,你们小的都给我滚一边玩去!”
他一动怒,这些小辈都不敢耽搁,钟砚赶紧拉着钟纨离开,施天白由公输仪挽着,却单腿一蹦一蹦地,逃得比他俩还快,唯恐他三叔心情不好再发作了他。于是这里就独剩下了兰因一个小辈——而他从到来这里起,便是一直捧着脸乖乖地坐在宣虞身边,既不像施天白那样总乱插话,始终只安安静静地听着,唯在看到施钩玄踹得施天白猴似的满地乱窜这种好笑的场景时,才会仰脸望向宣虞,眉眼弯弯地无声抿嘴笑一笑,还每每会主动给宣虞和自己奉茶,搞得施钩玄想借机让他也快点走开,却不好意思像方才那样叱骂,只能强行板着脸装严厉:“你不也是小孩子吗?怎么还留在这里呢!总和大人呆在一起做甚!——去找你天白师兄他们玩去!”
“呀!”兰因却是知道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人,因此被他训斥了也并不怕,反倒咯咯笑着,抱住了宣虞一边手臂,把头和半个身体都藏到了宣虞身后去,和他躲猫猫似的,只悄悄露出双眼睛来偷看他。
施钩玄无奈了,只好又高声叫道:“施天白!施天白!”
“欸!”施天白刚蹦远,又忙蹦了回来,听他三叔是叫他来带走兰因到一边玩去,二话不说就把兰因由座上给整个提溜了起来,转身蹦了三两步觉得沉了,就远远把他往药师泉里一掷:“走咯!咱打水仗!”
兰因猝未及防,几乎是被他像球似的在空中打着转给投进了泉水里,重重地坠落进泉心时,免不了呛了两口水,但不知是不是在识海里的经验起了作用,又或许兰因天生就有水性上的天赋,他身形下意识柔软地一折,随即自如地打水,很快便泅游出了水面,然而才一浮上岸,就迎面撞上了施天白凑近放大的脸,施天白松了口气似的笑道:“哎哟,刚忘了问你会不会游水了,差点就想跳下水去救你了——看你水性不错,这就好!”而说着这话,却又抬手使劲一推,将兰因一下又给推进了水中!
不过他只顾着作弄兰因,一时没注意到钟砚已悄悄潜行到了自己身后,这时抬脚一踹施天白后腰,施天白“哎哟”地大叫一声,因他手上下意识死命抓住了身旁公输仪的小腿,两人遂一起狼狈地被掀进了水里,而等到兰因再浮上来时,就见他们三个已经嘻嘻哈哈地打成了一团。
而钟纨毕竟是女孩子,相比他们要文静得多,只蹲在一旁笑看着他们,不时给钟砚助威:“哥哥,小心你身后!”这时,见兰因又游了上来,便伸出手欲拉他上岸:“你没事吧?——啊呀!”
没想到向来乖巧的兰因看她没防备,竟也捧起了一掬水对着她当头泼了过来,钟纨赶忙笑着拿手去挡,同时也不甘示弱地聚起掌风扬水反打向兰因,这几个小孩遂都彻底放开自己在水边疯玩了起来。
他们一时闹得欢了,而那头,宣虞几个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宣虞放下茶盏,淡淡叹息:“可惜,嵇平明结果江丹秋使用的那具肉身时,崔罗什已然是彻底离开,否则以鬼修的特殊,或许能够重创江丹秋的魂魄,不至让他这一劫逃过得如此轻松,而只要江丹秋不死,这白玉京一役,便未伤及江氏根本,还给他们留了很快卷土重来的机会。”
施钩玄也叹了口气,惋惜之余,更觉的是忧心,皱眉道:“无虞,这次江家要是知道了你做的事,我恐怕他们会和你彻底撕破脸……”
一旁始终只顾埋头吃烤肉的公输祈这时忽然“呵呵”了两声,凉凉插嘴道:“那他活该呀!”——显然是还在记恨着宣虞毁素女传承以致险些连累自己丢掉性命的事。
宣虞被他这样奚落,也不恼,反倒笑着给他斟了杯茶,赔罪似的好声好气道:“来,”又温声解释了遍:“我当时也是不得不那么做——那素女陵乃是游仙楼存在的依凭,整座游仙楼便是以素女陵为阵心布成了一个□□大阵,这个阵法不仅帮助聚敛整座楼的阴气以供养出一代代‘素女’,还用素女和《素女经》这部功法反哺向整座游仙楼,那里能培育出那些功效极为特殊的炉鼎,根结便是在此。”而这也是江朝歌会将功法将近大成的宣桃炮制成怨尸来一劳永逸地进行压阵的原因——而想到宣桃,宣虞握着茶杯的手无意识地捏紧,敛眸掩下了眼中那一瞬的异色。
公输祈却并不领情,耸耸肩,说话的口气很有些幸灾乐祸:“那这么说来你是毁了江氏的命根子之一啊,他们肯定更不会放过你了!”说着,还大力地拍了拍宣虞的肩膀:“常言道‘最毒妇人心’——你可要当心了啊!”
宣虞不以为忤地笑笑,手指摩娑着茶盏,主动换了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檀那失踪了,仙盟和提桓的人都在找他。”
说起檀那、提桓,施钩玄不由便想起了先前在江府那场近乎闹剧的聚首,而檀那虽并未来得及说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可已透露出的消息深思起来也足够令人心惊,施钩玄沉吟道:“不管提桓究竟是婆罗门的受害者还是其余孽,他无疑都与之关系匪浅……那他会不会就是当初……”施钩玄如此关注婆罗门的原因从来只有一个,而因为公输祈还在场,施钩玄后面的话便用了意念传入宣虞脑海:“……那联合辛夷给你下毒‘优昙婆罗’之人?”
宣虞却是毫未避讳公输祈,直接回答他道:“其实我将兰因接到雪居那一日,便曾借着仙盟当时的通缉令观察过他对提桓的态度,发现他不认得提桓的真容,后来也曾就此数次试探过他,”宣虞摇了摇头:“据我的观察,他在万魔宫那几年应该确没和提桓有过任何接触。”
施钩玄一怔,先是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忽然提起兰因,随即才意识到,宣虞这显然是将当初蛊惑辛夷给他下毒的幕后黑手与那辛夷为之逃婚私奔的不知为谁的情郎视作了一人——所以那人就应该还是兰因那个不详的生父!因此在自己猜测这人会不会就是提桓时,宣虞才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兰因其实不认识提桓,这话里的意思即宣虞认为提桓应该不会是兰因的生父、辛夷的情夫……等等,施钩玄念头转到这里,才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宣虞:“这么说,你早便怀疑过提桓才是兰因的生父?”他反复琢磨着这件事,不觉眉间紧皱了起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依据吗……”
宣虞不由笑了,重新煮了盏茶,给施钩玄斟上,推到他面前道:“你别那么紧张,”尤其在看到施钩玄在等待自己回答时,那控制不住喉结滚动的模样,意味深长地浅笑:“不过是我的一点推测罢了,理由却是你才该最清楚了,”宣虞抬眸看向施钩玄,目光中蕴着奇异的光彩:“哦——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使你后来变得那么忌惮提桓那门‘千如性相’的功法来着?”
“噗!”施钩玄还没作出反应,公输祈先忍不住喷笑了出来,然后忍不住放声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当年提桓到蓬莱来,分别变做了小岚和辛夷的模样,在同一晚上给这个傻子表了两次白,哈哈哈哈哈哈给这个傻子那又乐又愁的呀哈哈哈哈!”
想起施钩玄当年的囧事,宣虞也忍俊不禁,施钩玄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闭嘴!”
可公输祈哪会听他的?继续哈哈大笑:“结果给这傻子愁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先巴巴跑去给小岚道歉,说自己钟情辛夷已久,最后还跟小岚说什么不希望因为此事影响了她和辛夷的姐妹情哈哈哈哈!把小岚当时给迷惑的,又不好意思去反问他这到底是发得什么疯……”
施钩玄再也无法忍耐,起身便欲痛扁公输祈一通,而公输祈则一边躲闪还一边不忘继续寒碜他:“但最可笑的还要属——他接着就跑去和提桓假扮的那个辛夷执手互诉衷肠私订海誓山盟了哈哈哈哈!——你打我也没用,这不是你自己干出来的事吗?!”
这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免也引起了兰因、施天白等人的注意——他们这会儿水仗也已打完,正聚在一处说话,钟纨这时正跟几人说起江思清姐弟的跋扈来,不免就提到了他们纵貔貅伤害兰因看中的月光兔,而害得兰因自此有了阴影,再不想再领养任何灵宠来。
施天白本来还在和他们同仇敌慨地骂着江家人,听到这里,却不由眼珠一转,忽一把搂住了兰因肩膀,给他出主意:“那你御兽课的成绩就不要了吗?这哪行啊!来,听师兄给你出个好点子——你就领养一个比他们那个貔貅还厉害的,到时候欺负回去……”
貔貅已是极品凶兽,能比其还厉害的,公输仪一听,便知道施天白这是在打什么主意了,刚要出言拆穿,就一下被施天白看准,猛地扑上去捂住了嘴打岔:“哎呀仪你看!我三叔怎么追着你师父都一路要打进你们羡门墓了——哎哟!敢闯你们羡门,我三叔这真是老当亦壮啊!”
兰因、钟纨等一众人都被他这用词逗笑了,而兰因见凉亭里这时只剩下了宣虞一人独坐,便默默地离开了人群,又跑回到他身边,抱膝坐了,仰脸看向宣虞,欢快地叫:“师父~”又很开心地和他分享:“天白师兄方才说,要转送我一只很厉害很厉害的灵兽呢!”
见他全身皆因浸水而经湿,宣虞握住他手腕,施了个小法术,便使他衣裳和头发间的水迅速蒸发尽了。
施钩玄回来时正看见这一幕——这在宣虞和兰因平常相处时,可谓是极寻常的互动,施钩玄早便习以为常了。但看到兰因望向宣虞时,那亮晶晶充满崇拜、亲近和信赖的眼神,他还是实在觉方才的话头没办法当着兰因的面讲下去,可心底又有些话着实不吐不快,何况方才才被迫回忆起了生平最尴尬的往事,正是耐不住想要找人倾诉的时候,便不停地以意念给宣虞念念地传音:“我当然记得那次,是咱们参加千佛禅寺法会回来后不久——那次法会上,辛夷师妹第一场比试便遇到了提桓,被他几招便掀入了金莲池惨败,因为自觉狠丢了面子而怏怏不乐了很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提桓为给辛夷赔罪,便答应了扮作她替她呆在蓬莱几日,让她能够悄悄溜出去玩——你就只是因为这件事怀疑上了他们有首尾?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年提桓也同在万魔宫,完全不该不和兰因相认才对啊……总不能他一个亲爹,接触兰因时也要弄个化身相吧……”
宣虞淡淡“嗯”了一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所以是我多心了吧。”——他的态度明显是不想多谈此事,不过施钩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发觉他的敷衍,直到忽听宣虞道:“阿玄,我近日得偿夙愿,因此感到了心境的突破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