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含更舍我其谁的决意亢奋!
“我怎么也琢磨不出他到底是真不信邪,非要撞这座弥高的巍锋呢,还就是纯粹‘有病’!——这应当叫什么?恋痛嘛?不被往死里血虐就不好受……”公输祈还批判着宣虞呢,哪留意了短短时间兰因的神情变化——直到听到扑通一声!
——是兰因决绝一跃跳入了湖水里!而在众人皆惊呆来不及反应的注目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径直朝回宣虞的方向泅游!
“——喂,你应该晓得宣无虞根本轻易死不掉吧?《长生诀》仙道至典,‘蝉蜕’七重死而复生,你不都亲眼所见吗?但这种修炼秘密,除非极亲近之人——嵇平明保准就是不知道的,所以只要留个‘全尸’——公输祈所谓捞尸就是此意,嵇平明总不可能蹲着连杀宣无虞五六回吧,”可兰因却好像听不见一样,仍在急速逆溯,“神幻”不得不继续透露:“而且就算万一嵇平明隳毁他肉身,恐怕也非不可挽救——如果我猜的不错,宣无虞应当已经用过两次‘蝉蜕’……”
“两次?!”兰因的声音竟有哽咽:“师父……?!”
“我猜他早前还蜕化过一次肉身——你不是见过他现在的身体,没发现再未见太素淤毒?”以“神幻”对宣虞的了解,他必是不可能与人同修《素女经》的,那必然便是找到了其他方式,“以及那个娃娃,从封印中取出来时,你注意到祂身上的黑线都被迸开了嘛?”苏娑诃亲口说过那血脉诅咒是他都无可解的,是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宣无虞重焕了肉身,至少已不尽是原生身那具。
激烈的对战让周遭撼波里尽回荡着寒冰与风的剑意,“神幻”不明所以为何一向胆小怕事的兰因这次居然好像感知不到绝对的危险了:“所以宣无虞不会出问题,只有你去才无谓送死——喂!”
然而他的劝阻并未让兰因动作显现半分踯蹰,散逸的剑意确实太强烈,兰因遂握住若水吊坠,动用若水的力量护身,急迫地破浪前进,不绝有温热的眼泪在涌出眼眶,他的声线也是颤抖的:“师父…死过两回…这是第三次…他要经历……”
死亡是什么?兰因眼前先是闪过了倒地的辛夷、血溅到自己脸上的凤栖梧——一度曾是令兰因怖惧的噩梦,但当又闪过那个虽每夜都被他捂在温暖心口、却始终阖着眼没有灵魂似的娃娃,他在梦中无可挽回地失落的絮儿——再融合成了絮儿四肢病怏怏地彻底垂下,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不可能表情举止生动地和他说话……他的心就再没有了恐惧,而只剩下绞痛——死亡变得让兰因一点也感觉不到可怕了,它甚至变得那么可怜。
他还又重新看到了宣虞躺在寒冰潭底,一寸寸生生自爆开了体内全部经脉的那一幕:宣虞确实是个从不缺乏勇气和力量的人,兰因知道他从来根本不是在“寻死”,而恰恰是要逾越以“求更好地活”,可他还是忘不了在那之后宣虞长久闭合的眼帘——无论他怎么徒劳地叫唤都恬静地好像再也不想睁开,更忘不了当时的宣虞咬牙活生生直接痛死过去的样子!忘不了殷红萦绕了整座若水湖底的血……他的心痛悲恸,太想要、只想要抱住他……
兰因眼泪越流越凶——何止回忆,前方的湖水也越回游越见漫红了……!他必须要马上到他身边抱住他!
*
在那一剑劈开了太湖的巨风剑刃抵来前,宣虞便已纵断水飞身而起,运剑由心,风灵力至大至浩荡,断水的冰雪剑意却逆势尖刻地直将其划开!如水中断——
但也就是在这一刹,宣虞就意识到了不妥:若是若水一类水流,当然能被实冻住,可这是——风!他无异斩了个空!!
果然,下一霎,无所不至的风缕便真正围剿了上来——别看嵇平明生得似五大三粗,可刺客杀人,从来是一门绝活技艺,乃至细致到艺术的风格,粗暴霸气从来就不是嵇平明的剑道,相反,冷静、见机、心细如发、针对不同敌人进行研究调整,于是心神控制的剑意亦是随机抽取决计无以防备的微细角度攻击要害,最初那一击即溃的,分明就只是请君入围!
亿万万丝缕杀机细风剑意在宣虞周体爆开的瞬间,宣虞也同时迸开灵力抵御!与不绝围杀的风息绞战难分!
但风灵息本就是最灵活多变的,嵇平明于此的大成更将剑意收放洗炼到了平淡近自然、靠灵感甚至无法体察的程度,亿万剑转瞬袭来,又几乎是一恍各种出奇不意的角度运转、抽离,宛如置身于一座瞬息杀意万变的剑阵,全然的目眩神迷!是以完全换成了宣虞将剑意灵力运作磅礴抵抗,纯靠细腻繁多、极尽错综复杂、一段未断的连连变招,完全炫技一般地,断水剑尖在他身周以不可捕捉的速度轨迹飘逸变幻,像无所不至的水周流护体。
但有形剑竭力却必有所殆,与无形剑间无法逾越的境界鸿沟,已在这场面中彰显尽致淋漓。
何况嵇平明根本还未尽五分力,轻松品评:“看到没有?这就是蓬莱的剑技特点——不愧江潮生亲传,简直使出了蓬莱剑法大全。”
可便是在他有意要对韩灵雨演示该如何战胜蓬莱剑招时,断水极猝然突兀地甩开了一切风意,径直再朝他刺来!
嵇平明开始还以为宣虞是看出了自己即便怒气杀意四起,亦念及了虞粲之还绷着理智的底线,并未对他彻下杀手,故而才有恃无恐,更密更锐利的风意霎时扑向宣虞与断水!
但宣虞丝毫无撤剑自卫之意!他周身的灵力被风豁开,寸寸皮肉被割开,无所谓,一味硬扛着断水迫来!
“他的焠体…”嵇平明略意外得蹙眉,但既有超出预期的强悍,他微微合掌,风的劲力转向霍然加剧扭曲。
宣虞何止血肉,骨骼都在嘎吱嘎吱被拧绞,断水更承受着急遽的割绞,剑锵鸣着激动不已,剑灵雪羽也尽被一片片凌迟而落,化为无尽纷飞的雪意,一声声凄绝得仰天长唳不休!
一道道龟裂的碎纹开始在断水原本光洁、无任何剑纹的剑身表面被切绞出现!裂痕还在迅速纵深、扩大……
嵇平明眉尖愈紧,望着宣虞面上竟出现了疑窦的神情:“这把剑……?!”
他心念只是一动,却就只听清脆的宛如碎冰声:啪啪啪啪——砰!断水裂做了亿万千碎片!
剑毁!刹那里,鹤灵发出抵死的鸣叫!在碎片的破迸间,通体雪羽如溅般洇开星星点点的血色!
“太强了!”韩灵雨刚跳起震臂高呼,却马上也发现了:“等等……?!剑都销了,剑灵怎么还没死?”
是的!雪鹤剑灵不仅未如常理应当的那般凭空消散!它甚至朝向夜空连鸣数声,在震翅潇潇血羽洒落的调整中,像终于摆脱了什么束缚枷锁那样,韩灵雨震惊看向嵇平明求解:“它还好像变自由,速度变快了好多……”
——刷!没有了剑,鹤灵却再度勇烈无滞朝嵇平明袭来!
因为太快,风的捕捉甚至都稍显迟滞!而且那每一片再被割下的鹤羽都在与风的战斗中分化成了一只小雪鹤!
无尽的风,追溯着漫天凛冽的大雪!每一缕风息、雪意交战在一起。
这是……无形剑意……
嵇平明的神情由疑惑,变作思考,而后转为不可置信,可无论如何种种端倪在此,他勃然大怒:“你在拿我砺剑?!”
“啊…”雪羽翩跹,汇入他的身体,宣虞浑身浴血,一呼一息都是浓烈的血味,一开口嗓子眼涌上腥甜,咳笑着承认:“是啊…”
他的目光瞥向嵇平明那缺失了三根手指的双拳,轻飘飘道:“听说你的无形剑成于剑骨被毁后,而我,过去、现在、未来,都比你强。”
嵇平明理智的最后一根防线绷断了!即刻诛杀这个人的欲望让他双目腥红!
毫无保留地——风,起!
宣虞眸光大盛!这是于他从前而言遥远不可触摸的境界!这也是他最好的学习范本!
嵇平明猜想得没有错,对于自己这样修为不知比他精深去何许的当世剑道第一人,宣无虞压根毫无敬畏之心,他不仅不仰止,不断撞上去也只是调整的过程,他心里根本不在乎这座高山如何,他只要飞到他上面!
——必须击落他!在他飞过他之前!粉身碎骨,让这个人也尝尽跌堕云端的痛苦!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在能摧毁江丹秋的力量里,宣虞就算拼尽全力也是枉然了,他果然迅速地坠落入水,风在水中的实力大减,但还是一路在追着他索命,宣虞这时候却不大想抗御了,不只因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还有每当在生与死的边界,他都会感到一种超脱现世的解放和回归,外部的压力和重负,无止境的仇恨和斗争,所有一切让他疲累和厌倦的东西,甚至有时候包括对他自己本身,都仿佛皆只万千风烟过眼了,变得那么淡泊,他仿佛也要化作一缕烟似的飘走、消逝了,他想要释放和安然地休憩一会儿了……只有一小会……
宣虞的神识在飞速地涣散着…让隔着水,他看嵇平明黝黑的面庞颜色变白,黑发也变作银华……他恍惚变成了那个人——那个确实还一直活在宣虞心里的阴影……盘亘在他嘴边但终究没和宣桃提起的……他想告别的过去……他因此而遗失的剑:
…我见到江潮生了……
“你钦佩的这两个大英雄大丈夫,我会比他们强!我一定要比他们强!”絮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定定地瞅着宣桃:“那样你就只崇拜我了!”
“甜心,絮儿宝贝,”宣桃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我一点也不甜!”絮儿追着拉着她大袖,郑重的神情反复强调:“我是厉害!我觉得我能比他们都强!”
“哎呀,”宣桃被他缠得紧了,神情是无奈责备的。
“我不能比他们都厉害吗?”絮儿缩回手,低下脑袋。
还有…为什么你要仰慕江潮生呢?……
宣虞第无数次地在心里絮问,可当然得不到答案,宣桃已经为他而死了——所以错的怎么会是宣桃呢?那么就无疑是自己了……抛去一切,承认江潮生强大……他给了自己很多挫败绝望……
其实,他很久之前就已不再追求成为最强者了,他承认自己不如江潮生,也不如嵇平明了——这世间也没有人认为宣无虞会比他们强,似乎谦虚,才是该的,至于宣虞自己怎么想,也没什么重要不是嘛?他的剑只要能杀死仇人就够了……他只有这个目的……江潮生已经死了,他也不是死在自己手下……至死都是一座大山……
摇乱的心,像湍急的水冲走了他的剑……
“可是师父,这个嵇平明…怎么可能比你还厉害?!”然而这时他在乱流中听到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然后看到了烂漫的花…一双眼睛——他也曾是这样出乎意料地、在宣虞已然放弃了追求的时候闯入他的世界…充满感情地注视着他,热切地说:“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强,你一定能胜过他的。”
水在他们之间流啊流……本来准备随波逐流的他,好像在黑暗中又无意间打捞到了自己的剑……
絮儿学剑的起初极其不顺利,因为他常常犯病,实在没有什么气力,练不了剑,他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就会假装干点别的事,曲坤这次来看他的时候,他在画画的手指其实都在发抖使不上力。
曲坤跟他诉苦:“你说我师父成天念的道究竟是什么啊?我一听他讲课就犯困,感觉就跟你上次说那个什么海上的楼似的…根本就不存在吧…”
絮儿停下画笔,想了想:“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看的《奔月》嘛?”他走到窗边用手指:“我觉得道就是那个月亮……”
——游仙楼的《奔月》戏排了上下两折,上折是宣桃所编的琵琶曲舞,嫦娥欢快、兴高采烈地飞天奔月,下折则是宣柳作的唱词,讲嫦娥到了月宫后孤单、惆怅、惘然的哀思,后悔所遗失的曾经。
曲坤听后不由也道:“那修道不好啊?月宫冷冷清清的…嫦娥去前都不清楚…”
絮儿反问:“那你觉得月亮上该有什么?”
“金银财宝、绝色美人、绝世典籍、长生不老的丹药?!”曲坤越举越词穷,因为他也渐渐意识到这不就是游仙楼这里吗?那还去月亮做甚?可以他贫瘠的想象力,也想不出别个了:“你觉得呢?”
“或许月亮上就该什么也没有,有兔子始终陪伴就够了……总之不重要,”絮儿说,“因为奔月重要的根本不是月亮呀。”
他看向案上的画卷,他为什么喜欢玉兰花?——就因为它是高高的——连秋千都荡不到的高度,最高得长出了这片庭院的树。“我觉得道是…此身之外——想要追寻、奔向他就是意义本身。”
“为了他,可以不在乎一切,活着抑或死去……”
宣虞觉得自己一定是神智浑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