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徐决明又去过一次书坊,白雀也愈发去得勤了,也不为别的,只因为徐决明一句春季时气不佳,需多留意。
书坊虽给阿华食宿,但无人出钱出力为他熬药治病,白雀见他年纪小,又是个孤儿,便每日上午熬好一大罐汤药,趁着午间阿华休息给他送过去。
若想要不破相,整个春天都不能停抹脸的药膏和一日两碗的汤药,一个春日下来要不少花费。
“你莫再给我送药了。”阿华看着白雀,叹了口气,“这汤药贵得紧,别浪费钱了。”
“没事的。”白雀笑得眉眼弯弯,“这汤药的钱是我...家主人出的,他是世上第一良善慷慨之人,知道你生了病,让我给你送药呢,你莫担心钱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数钱,没想到崔璟提前归家,见他把自己压箱底的钱拿了出来,便问他怎么了。
雕饰精美的钱匣一直都冒着尖儿,可当日寒英送钱匣时说得清楚,那匣里钱只能用作日常嚼用,虽然寒英和崔璟从未计较,但白雀却不敢挪用一分一厘,就连给宋顺心买零嘴都用的是当日的...卖身钱。
崔璟问清缘由,生了好大一通气。这回倒不是气白雀滥好心,舍钱给萍水相逢之人瞧病买药,崔璟气的是白雀竟与他分得这般清楚,宁愿花卖身钱,也不用他的钱。
崔璟这人虽然骄纵挑剔,但对自己人极其大方。白雀是他的枕边人,养在他房里,同起同卧,肌肤相亲,除了没有名分,他们与夫妻无异。妻不用夫财,说出去笑掉大牙了,大丈夫岂能忍!
崔璟当即就让白雀把他的钱收起来,让他从今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用钱匣里的钱,不许再把压箱底的钱拨扯出来了。
“璟郎,这......”
“这什么这,你是我的人,何况你所作所为乃行善积德之举,这钱自然该我出。”崔璟撇了撇嘴,他见白雀不好意思,心道这笨雀儿还真是蠢到了骨子里,若换个精明的,那钱匣只怕三两日就会空。
每月寒英与他报账时,说起小院用度,都说不过日常花费,花费的大头还是在他自己身上,白雀除了跟着吃喝,每月添些衣裳,并无其他花费。
崔璟见白雀小脸红扑扑的,眼中满是感激崇拜,心中怒气顿时消散,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柔软墨发。
想起那日情景,白雀不禁脸颊飘红。
阿华听完这番解释,踌躇半晌后接受了白雀的好意。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厢情愿”的人,心里热热的,但又有些担心,“你...既在人家府上做活,日日跑出来给我送汤药,你家主人不说你吗?”
白雀笑答道:“我家主人白日在官府做事,忙碌非常,我只...为他做一餐晚饭而已。”
阿华闻言点了点头。
“阿华,莫说了,徐公子说了这汤药得饭后服用,你先把饭吃了来。”
阿华看向食盒,药罐旁边有一个比他脸都大的瓷碗,里面装满了米饭和肉菜。
阿华捧起沉甸甸的碗,看了一眼白雀,眼睛发酸,不再言语只埋头刨饭。
午间阳光正盛,两人坐在暗巷阴翳之中,身上落不到一丝温暖,望向巷口却能看见一片日光,映着行人身影,光明闪耀。
等阿华吃过药,白雀说他傍晚再来取食盒碗筷,下午他要去安济堂旁边的茶楼,他妹妹要教他学字。
阿华拉住白雀的衣袖,道:“你妹妹一月不过三回旬假,你一个半日能学多少?”
“确实学不了多少。”白雀挠挠头,他不像顺心那样聪慧,他学字极慢,一个下午过去只能学二十来个字,歪歪扭扭的写出来也不好看,好在间隔时间长,他回去之后有空慢慢练。
“读书一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有心上进,我可以教你。”
白雀每日到书坊来都能看到阿华蹲在书架下偷空读书,他知道阿华识文断字,教他几个字定然绰绰有余。
“不用了。”
阿华一愣。
“你每日要做许多活,已经很累了,再抽空教我你便不能休息养神了。”
阿华怔怔看向笑眼弯弯之人,抿了抿唇才道:“白兄,若你不答应,明日也不必再送药来了。”
语落,白雀忙道:“别别别,你还是教我吧,明日我就把书带来,吃完药就教我。”
阿华听完这话,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荡起一丝浅笑涟漪。
言定,次日白雀真的带了么蒙书来,阿华见他学了这么久竟才学不到百字,一时错愕,心里卯起劲要让白雀加快进度,一月之内不说有什么大进益,至少要识千字,看懂官府告示,等字认全了,再教诗文。
白雀认真学了一个中午,学得头昏脑涨。
“阿华,你好厉害,小小年纪竟懂这么多。”
阿华淡淡道:“不是我厉害,是你太...愚钝。”
白雀笑笑,没有反驳。
阿华本想以此激起白雀的好胜心,没想到这人根本每当回事儿,竟还笑了出来。
白雀学得吃力,一边揉捏酸涩眼角一边说道:“阿华,你莫不是文曲星转世吧,我瞧着你比我妹妹还小些,这学识倒比她强。”
阿华听完眉间微蹙:“我三岁便开蒙读书,你妹妹不过一介女流,如何跟我比?”
白雀听他这样说,又见他平素举止有度,越看越不像市井小民。
毕竟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三岁就开蒙读书了?
“好好好,不拿你们俩比。”白雀合上书页,朝阿华浅浅一笑,“小文曲星,我脑子笨,先回去将今日学的嚼细,明日再来向你讨教。”
“这才学了几个字?”阿华怂了怂鼻子,小声嘟囔起来,“你怎的这般没韧性......”
白雀没有回嘴,将食盒书页收拾好便回去了。
倒不是他不识好歹,只是时间确实不巧。三月二十七是宋顺心的生辰,四月十一是崔璟的生辰,如今已经三月中旬,生辰礼还没备好了,识字的事儿不急这两月。
宋顺心的主意大,知道白雀想送她生辰礼,直接让他蒸些寿糕送到安济堂就行了,反正那日不放假,她也不得空出去。
顺心的礼物不难准备,崔璟的礼物可就费脑筋了。
世家公子缺什么呢?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白雀思来想去半个月,最终决定打络子。
他与崔璟同居半载有余,崔璟日日都要换装束,宝冠金带无数,足足装了两个箱笼,可腰间总系着一枚白玉莲花佩,不曾换过。
他也曾多嘴问过一句,知道那是崔家子弟的族佩,是身份的象征,最是贵重。
崔璟好装饰,那玉佩的络子会配着衣裳颜色更换。
白雀瞧着崔璟喜爱各种红绯衣裳,想着多打几个配红色的络子,就算他针脚粗糙,也总有一个能入崔璟的眼。
络子瞧着不费事,但真想打好看,得颇花些心思时间。
白雀白日瞧着清闲无事,其实也要做许多事。
崔璟好洁,白雀每日上午都要打扫卧房,收拾枕衾,熏熨衣裳,等午间吃了饭,下午就得出去买晚饭的食材,准备给崔璟做晚饭。
崔璟人情交往繁多,很多时候不回来吃饭,可他还是得备着,等崔璟酒宴回来给他做醒酒汤或者宵夜。
若没有宴饮,晚饭过后他便要准备沐浴洗漱的器具热汤,等崔璟看完书,处理完正事,他们便会上床,欢好与否全看崔璟,不过细细算来,一月有二十日他们夜里都会行云雨之事。
像给阿华熬药送饭,给宋顺心送点心之类的事都是抽空做的,他的每一天紧紧围绕着崔璟。
这样的日子既平静又温馨,是他从前不敢妄想的生活。
回到小院,白雀打络子打累了就温习阿华教他的字,一下午反反复复倒把中午学的温习了两遍。晚上崔璟回来,络子自然没空打了,白雀也不想浪费与崔璟相处的时间,乖乖坐在他腿上,随他抚摸。
转眼就到了三月二十,这日宋顺心放旬假,白雀便请她去吉庆楼吃饭,提前过生辰,即便这寿宴只有他们两人。
开春之后宋长贵又跟卖皮货的商队去了南边,大概六月才能回来,虽说离家时间长,不能时常去看望闺女,但一趟挣的钱能顶原先打一年的猎,宋长贵还是去了。
中午客人不比晚上,吉庆楼的迎客小二见宋顺心是个姑娘,又听是兄长给妹妹过生辰,便引着两人去了二楼,还安排了个有屏风隔档的靠窗位置。
“哥,还是你对我好。”宋顺心点好菜,笑眯眯地看着白雀,“今日你破费了哦。”
白雀笑着摇了摇头,“不破费,顺心,你开心就好。”
“我当然开心了,我都坐二楼来了,你瞧,这街景多好看。”
吉庆楼乃城中第一高楼,顶层可俯瞰蓟州城全貌,非权贵仕宦不可登临。下面几层有钱便可留位,寻常有几个闲钱的市民大多坐在一楼打牙祭,毕竟上了二楼便要多给雅室钱了。
他俩来得早,算是吉庆楼中午的第一桌客人,等他俩开始吃饭,佐餐的琴声袅袅传来。
宋顺心笑道:“嚯,怪不得这吉庆楼上楼要加钱,原来是有乐曲下饭。哥,你别说,这琴声还挺好听,这钱花得值。”
白雀端着碗却笑不出来,这琴声他太熟悉了,可是这弹琴之人怎会出现在吉庆楼?
“哥?”宋顺心见白雀怔愣,用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白雀回过神,思忖片刻后道:“顺心,我出去再加个菜,你先吃着。”
“哎呀,这都五个菜了还加啊,吃不......”没等她说完,白雀便一溜烟跑出去了,宋顺心笑眯眯地夹起一只芙蓉虾送入嘴中,今日提前过生辰,哥哥疼她,再多两个菜她也吃得下。
白雀循琴声而去,果然在二楼中央瞧见了故人。
含杏。
是白雀原先在南馆服侍过的头牌。
他不是被人赎身了吗,不是去过好日子了吗,他怎么在这里?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在门外伺候的小二原以为白雀带着妹妹出来吃饭,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也跟那些纨绔色胚一样。
“没...没什么。”
轻纱浮动,遮不住含杏清丽容颜,更遮不住那弹琴的曼丽身姿。
白雀看了一阵确定琴师便是含杏,回过神对小二说:“麻烦你再送一盘招牌点心给我妹妹。”
小二连声应了,见白雀直直盯着琴师,不肯离去,提醒道:“客官,咱们吉庆楼可是正经地方,那位琴师只弹琴不做别的,您呀就别动心思了。”
这琴师来了两年有余,瞧上他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靠琴技吃饭也不贪图荣华,从未跟人出去过,这愣头青还是别做梦了。
白雀听完脸颊一红,磕巴解释道:“我..我没那个意思......”
小二见状呵呵一笑,道:“算我多嘴,您愿意站这儿听便听吧。”
白雀走近了些,帐中人似乎也瞧见了他,纱幔翩跹,四目相对。
“含杏哥。”
帐中人微微颔首,指间却不曾停歇。
白雀见他朝自己做了口型,顿时明白现下不方便,略站了片刻便回去了。
糕点早送入雅室,宋顺心吃得腹胀但还是在与那一盘红豆桂花糕做斗争。
“哥,小二说你解手去了,不过你解手怎的这么慢。”宋顺心摸了摸凸出的肚子,“是不是最近脾肾不好,来,抬手,我给你摸把脉”
白雀笑笑,乖乖抬手让宋顺心摸脉。
宋顺心摸了一把,她哥除了身体虚了点,并无大碍,“哥,你身子有些虚啊,平日不要太过劳心劳力,对身子不好。”
“晓得了。”
宋顺心知道她这哥哥最是勤快老实,若郡主别院的其他仆婢求白雀帮忙做活,白雀一定会帮,她虽然比白雀小两岁,但嘴巴却比白雀厉害得多,叭叭说了好一阵,教他如何拒绝别人的请求。
白雀现下心中只有含杏,只胡乱点头,连饭也吃不下了。
含杏,你为何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