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霈觉得自己这一生撒得最不心虚的谎,就是这次为了将功赎罪替黄莺办事,从刘明明兜里套来一个电子烟,秦宝宝手里借来一部手机。
黄莺给的时限是三天,也就是周五放假前必须亲眼看见东西,手段任他使。
庞霈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只用了一天半,他就把两样东西都拿到手了.
趁着全校午休,偷偷把东西带去办公室找她。
黄莺没接手,只让他平放在办公桌上。
她的办公桌满满当当,左边几座高塔是两个班学生的课时作业,中间放笔记本电脑和常用物。
右上角,则摆了一个长五十公分的三层桌面书架,满满当当都是书:初中三年课本、配套练习册、教参用书、必读名著、还有市面上各种畅销的教辅,以及一整排中考作文通关秘籍。
这些书的封脊看起来新且干净,看着好像是摆设,事实并非如此。
每一本,庞霈都曾见白孝正翻过。
内页写有蓝色水笔梳理的内容大纲,以及红笔标注的知识重难点,易考点,一些空白边角里,偶尔还能看到黄老师的吐槽文字。
除了白孝正,庞霈没有见过任何人借过黄莺的书,也从没见过黄莺主动借书给班里同学看。
在她这里,只有白孝正是特殊的,是自由的。
庞霈眼里的黄老师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课堂严谨认真,求真务实,日常的行为管理却又对他们极为宽容。
班里大部分的事务管理,她向来愿意尊重班委的意见,几乎是白孝正几个人怎么提议,她就怎么做。
除了学习,她不在班里讲任何和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就连有女同学想送她礼物,问她生日是什么时候,她骗人的话张口就来,说不记得。
好像她的人生只有工作。
其他老师的办公桌上有玩偶,有插瓶鲜花,有盆栽植物,有魔方,有象棋围棋,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私人物件。
她除了这些书,就只有一个装满了学习用具的大笔筒架,笔筒里的笔以黑红蓝三个学生书写基本色,和他放上去的这俩个色彩艳丽的物品格格不入。
电子烟是翠绿色,模样类似小超市卖的那种最廉价的彩色塑料壳打火机,只比它稍微长一点,外表没有任何标识。
手机要贵一些,市面刚上架不久的普通款,樱粉色的硅胶手机壳四周镶满了钻,壳中间的爱心凹槽里塞了一张大头贴,上面两个人,一男一女。
捂脸的女生是秦宝宝,搂着她偏头看向远处的男生庞霈不认识,既不是三班也不是六班的。
这个人庞霈不认识,黄莺却有点眼熟,只是眼熟,具体是谁,哪个班的,她也说不清楚。
不提男生身份,黄莺此刻快要被这张大头贴气笑了,不知道红鸾星最近为何格外照顾三班。
电子烟是违禁物,真毒真禁,害人害己。
手机是双刃剑,学校并未明令禁止但严格管制,毕竟用不好,伤人也伤己。
她没有直接把东西扣下,损庞霈阴德叫他把东西骗过来,只是想亲眼见一下实物,确认庞霈没说谎,拍照存档后,便让庞霈自己想办法找机会还回去。
要怎么管这个事儿,她暂时还没想好。
毕竟人家主人没露头,谁也不能不经允许,就胡乱翻学生私人物品。
即使情况特殊,她也过不了道德那一关。
纸永远包不住火。
黄莺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两个物品会由他们的主人亲自送到她跟前来。
而这段时间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做自己该做的事,耐心等待就好。
这是黄莺曾经的英语老师教给她的道理,那会她用完了家里最后的钱,实在拿不出学费来,偷偷收拾好所有课本背回家,打算辍学。
英语老师家访上门,避开经济话题直言未来就业之路,给她举了十几个雇佣童工下场惨淡的案例。
一句安慰话没说,只让她带上东西回学校继续上课,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耐心等待就好。
一个月后的国旗下颁奖,黄莺作为年级榜首,在全校师生的掌声下领取了珅华资助的特别奖金,不仅结清了高三的学费,还顺利读完了大学。
也是在那会,她就知道珅华不仅定期给初高中的特困生捐款,也会一对一全款资助南城特困生读大学。
但这个特困生资助需要在读学生的高中班主任主动准备资料申请推荐,难度很大,老师的努力不可忽视,学生也得足够优秀才能成功。
拿过珅华特奖的学生毕业如果给珅家的公司投简历,就算不提旧事,同等条件下也会被公司优先录取。
因为珅氏慈善基金会一直保存这些特优生的档案,员工筛选背调时,系统会自动匹配数据库。
英语老师当时不仅为黄莺争取到了学费,也替她考虑到了就业,实乃大善。
按部就班与耐心这两个词,是英语老师留给黄莺的最大财富,也是驱使她后来放弃所学专业改考教师编制的直接原因。
上一辈子为了这两个词死在岗位上,她并无半点悔恨,哪怕重生后仍旧做一个任劳任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师,她也没有抹干净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滤镜。
时代变迁,教师的社会认可度越来越低,但导致它逐渐贬值不被认同的从来都不是职业属性,而是人心。
世界上大多都是普通人,不论扫大街还是写板书,大家的道德和灵魂是一样的,有优,就有劣。
厨子会炒坏菜,会计会算错账,医生会治死人,教师自然也渡不了世间所有人,甚至有些连他们自己都渡不了。
应该被批判的并非教师这个职业,也不是整个教师群体,而是那当中一部分道德品质败坏的人,是他们心中压制不住的欲与恶。
他们不是罔为人师,是不配为人。
黄莺永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康德那句话时内心所感受到的震撼: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终身仰望,一是我们头顶璀璨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律。
它促使黄莺对天文物理着迷,警醒她一路走来坚守内心,坚定自我,不悔过去,不畏将来。
但她从始至终都无法认同自己应该做一个圣母,做一个三好老师。
重来一世,黄莺甚至隐隐开始抗拒老师这个身份,它仿佛紧箍咒,压着她必须走完九九八十一难,去往西天拜佛求经。
相对而言,刘明明和秦宝宝还没正式踏上人生征程,谈何苦难。
甚至连庞霈,都是硬要没苦硬吃。
庞霈牺牲色相,瞒着白孝正回头找徐梦晴要钱,是受了刘明明的胁迫。
刘明明要给手下的弟兄们都配置一个电子烟,作为他刘家兄弟的出行标志,大佬身份的象征。
想法是非常美好的,现实是极为残酷的。
刘大佬家里管得严,兜里没钱,不光没有钱,屁股上还挂了一圈债。
庞霈谈了个白富美的事儿,怎可能瞒得住临床室友刘明明,整个年级乃至整个校园,除了白孝正,他刘明明谁的面子也不给。
哪怕庞霈是白孝正的兄弟,也不耽误他收庞霈保护费。
刘明明威私下胁庞霈,如果不给钱就把他早恋的事情捅出来,告诉黄莺。
故事真的很简单,既不离奇也不曲折。
但讲述这个故事的庞霈却满脸痛苦,眼神里写满了无奈,他说自己也不想这样,都是被逼的。
合着这意思,他庞霈犯错,都怪作为班主任的她太凶?
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合理吗,真的合理吗?
他很冤,那她黄莺从头到尾都是个懵圈的,她就不冤吗?
黄莺躺在椅背上,双手轻轻揉着疲惫的太阳穴,语气冰冷地问庞霈:“刘明明有告诉你烟是在哪里买的吗?”
“网上买的。”
黄莺斜了他一眼,没说话,隔了一会闭上眼睛,双手继续慢慢地按压太阳穴,然后交替轮刮眼眶。
庞霈这才发现,黄莺原来是在做眼保健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莺专注于眼保健操,一言不发,手上动作也越发轻柔。
本该轻松愉悦的气氛,庞霈的腿却开始发抖,就连心尖都不自觉地上下打颤。
在两片嘴唇凝固成一片之前,他终于认命地垂下脑袋,一五一十交代:
“是刘明明用他爷爷账号买的,他那些兄弟们觉得一个才三十,不贵,烟味儿也淡,不容易被老师发现,不需要点火套嘴上就吸,商家说电子烟不伤害身体,未成年也可以抽,所以他们说被老师发现也不用担心。”
“哦,不用担心啊。”黄莺冷冷一笑,“真是好一个不担心,他打算收你多少保护费?”
“三百,他说要买十个。”
“你找徐梦晴要了多少?”
庞霈不语。
“四百?”黄莺观他表情,又说了一个数,“五百?”
听到“五百”的同时他忽而抬头,快速看了黄莺一眼又躲开。
黄莺知道自己猜对了:“徐梦晴给了多少?”
“没给。她说身上没有现金,银行卡密码忘了被锁只能找她爸,但她爸在外地出差这周末才回来。”
“嗯。”黄莺沉默了很久,有点像睡着了。
庞霈坐立难安,心尖又开始打颤。
他从始至终都是奔着徐梦晴的钱去的,完全没有喜欢过这个人,后来还钱,也是因为对方太丑不想在学校和她手牵手,嫌丢人。
君子皆爱财,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
再说自己一点便宜都没占到,还能算犯错吗,凭什么也要接受惩罚?
黄老师既然恩怨分明,赏罚有度,肯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他斤斤计较的。
想到这些,他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眼神逐渐飘忽,飘到办公室北墙上。
墙正中间悬挂的钟表滴答滴答,红色的秒针像一根等待审判他的弦,不停地向前流滚,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庞霈刚放松的神经又被秒针吊起来,他急于求个爽快,想赶紧回到教室,想永远和这件事这些人撇清关系,却不敢叫醒黄莺。
他深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默念“我天不怕地不怕”,脑海里却又隐约感意识到自己仍旧惧怕那根不断跳动的红色秒针。
怕黄莺忽然醒过来,又怕她一直睡不醒。
怕着怕着,他开始变得迷茫,无助,胡思乱想,难道自己真的犯错了吗?
究竟错哪了?
还是哪哪儿都错了?
不该早恋,可他没恋啊。
不该贪财,可他分文未得啊。
不该……
不该什么呢?
明明只过去五分钟,庞霈却像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在他即将错乱走上人生岔路口之际,黄莺终于睁开了眼睛,张嘴问:“你自己说说,这件事上你有错吗?”
他明明仍旧迷茫,却下意识否认:“没有,真没有,该说的我都说了,没有隐瞒,没有撒谎。”
“我的意思,是想问,你觉得自己犯错了吗?”黄莺追求的是他对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过反思,而不是问他有没有交代清前因后果。
庞霈噤声,自己有错吗,我不觉得哪错了呀?
他难以置信地去看黄莺的脸,却扛不住她质问的眼神,无意识躲避,低下了头。
年长者的眼睛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同类,尤其是来路时曾经的自己。
黄莺将他的不甘与愤怒全都看在眼里,坐直身体,尝试替他辩白:“你很无辜,觉得自己什么错也没有,明明错的都是别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被不停地叫办公室,为什么受处罚的只有你一个。”
对啊,凭什么!
庞霈被戳中心事,却撇开头不愿承认:“你是老师,肯定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会信我一个学生的话。”敛下眼睛里只剩怨恨。
枉他曾把黄莺看做一个公平公正的人,没想到,她和其他人并无分别。
这该死的学校,还有那些该死的人,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分别,他们都一个样,一样的势利眼,一样的讨人厌,一样的都该死。
庞霈微微仰着头,嘴巴张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神情逐渐淡化模糊,整个人都快空了……
黄莺看他神色凄迷,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