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列多之后,魏德迈安排了一场校阅——这里就体现出他对驻印军的特别之处了,从国内出发的时候,什么部队他都没有见的。到底,驻印军也算半个自己人了。不亲眼看一看,魏德迈总是不能放心。
各军当然不会把全军拉出来,而是各出了一个团,已经提前集合到了列多总司令部。
遮天蔽日的榕树下,星星点点的灰色帐篷,倒不容易看出这里有军营。
等待检阅的士兵在阴影下抱着枪坐着,鸦雀无声。
林安和魏德迈等人骑着马路过时,林安心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雀跃和激动——士兵们抱的是汤姆逊冲锋枪。不仅是排头的尖兵,连队列中也间杂着冲锋枪手。其余士兵肩上扛的,则是崭新的春田M1903步枪,其远非国内部队普遍使用的中正式、缴获的三八大盖、乃至老掉牙的汉阳造所能比拟。队尾,更有两名士兵抬着一挺布伦式轻机枪,黝黑的枪身在暗影中闪着光。
等魏德迈站定之后,口令声响起,士兵们齐刷刷的起身,大家穿着英式热带军装,短袖短裤,头戴扁扁的英式钢盔,只有新一军的那个团戴的是圆圆的美式M1钢盔。林安虽然一直在各单位巡查,但因为第一个去的就是新一军,当时还没有概念,现在才感到有些奇怪,怎么只有新一军装备的是美式钢盔呢?但是她此时也无人可问,只能暂且按捺在心里。
魏德迈骑着马站在场地中央前方。他的左侧是麦克鲁、科特兹等美方军人。右侧则是林安,以备翻译,然后就是杜聿明、邱清泉两位总司令,和麾下戴安澜、廖耀湘、孙立人、余韶四位军长。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说,“开始吧。”
杜聿明在马上向他端正地敬了一个军礼,随即扬声传令:“检阅——开始!”
魏德迈的手缓缓落下,稳稳地握住了马的缰绳。那一刻,林安望着他被热带阳光勾勒出的侧影,觉得他几乎像是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军官了——回头吹捧一下魏将军像拉法耶特侯爵,他应该会高兴的。
魏德迈与他的前任史迪威在行事风格上是泾渭分明的。他身上并没有史迪威那种“与士兵同甘共苦”的姿态——至少从没有人见过他背着□□、卷着裤腿出现在泥泞的前线阵地上。相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老派的、认为士兵与军官应当等级分明的骄矜。
他并不认为中国军官都是贼,与军官的距离也比与士兵更近。
这也许与他的出身有关——出身军人世家,又一直从事参谋,实战经验几乎为零。因此他也不谋求指挥权。
据说他与委员长已经“亲密无间”,评价俨然达到甚至超过了法肯豪森。
是的,在史迪威之前,委员长是有过外国参谋长的,一手打造了德械师和教导总队体系的法肯豪森就是他最信赖的一位。以及此前的赛克特,都是合作完美,甚至再向前追溯的加仑直到因政治决裂之前都相处得不错,蒋和外国顾问们的关系,不是假好,是真好。
只要你不要求指挥权,一切建议,委员长都会采纳。而往往,这就是一位参谋长所追求的全部。
第五军的代表部队200师599团已经列队完成,正在向他们齐步走来。
戴安澜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手指微微抓紧了缰绳。
他们的步伐踏在鼓点上,激起细密的尘土。虽然不那么整齐,但他们一路走过广西、滇西、缅北的气势让林安的心不由得为之漏跳一拍。
魏德迈抬起右手向带队的团长柳树人敬礼。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麦克鲁、科特兹,以及右侧的杜聿明、邱清泉等一众中美将领,也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向通过的队伍致敬。
杜聿明站在魏德迈身边,他完全明白魏德迈迫切地想要看看半年的成果的心情。
因此除了列队之外,下午他还安排了其他操演,包括班组协同攻击、轻重武器实弹射击(特别是新列装的火箭筒与60毫米迫击炮的精准度)、小分队丛林搜索与渗透突击等,务求让魏德迈全面了解驻印军真实的战斗力。
随着一列列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检阅台前通过,魏德迈一丝不苟地举手回礼,直至最后一列走过,他才放下手,微微点头。
士兵士气很高,而且身体素质很好,不是一个两个好,而是统一的都比国内的麻秆兵强壮得多。不过在刺目的阳光下,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显得很严肃。
随即,新六军新22师65团、新一军新38师112团、新七军96师288团走过。
魏德迈露出一丝笑容,对杜聿明点点头,“杜总司令,你带队,我放心。”
杜聿明也对他微微一笑,“都是将军指导的好。”
魏德迈调转马头,走到各部队面前近距离观看。
他停在了新六军新22师65团面前,林安立刻策马跟上,凑近魏德迈耳畔,扼要地将周璞的履历介绍给他———保定军校出身、四十多岁、经历过昆仑关战役和缅甸战役、擅长迂回作战、曾于斯瓦和八莫带领64团迂回侧背一举破敌……魏德迈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微微颔首,目光已投向策马前来致意的周璞。
周璞驱马来到近前,在马上端正地扬手敬礼,动作一丝不苟。
“周团长,”魏德迈开口,“你在斯瓦迂回敌侧,为200师的撤退创造了有利条件,干得很不错!如今的军队,正是需要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保定军校素负盛名,我年轻时在中国服役,也曾有幸到访过保定。贵校培养了众多杰出军官,今日一见,确实不错。”
周璞的性格温和敦厚,在新22师人称“周老太太”(注1),只是为人有些木讷,更不是黄埔出身,因此虽已年过四十仍是一个上校团长。
此刻,听到魏德迈如此推心置腹的赞扬,尤其是提及他引以为傲的母校,一股暖流猛地涌上周璞的心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敬礼:“报告将军!卑职定不辜负您的期许与信任,鞠躬尽瘁,以报党国!”
魏德迈对他投以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再次颔首后,便策马走向下一个受阅方队。
——尽管这只是魏德迈首次检阅驻印军部队,但他却仿佛对各支部队的光荣战史与独特传统了如指掌——当然,这背后离不开林安在旁及时“提示”——甚至对许多团营级主官的姓名、出身乃至突出功绩,也能脱口而出。
这种深入细致的关注,使得平日里只闻其名的中国军官们,对这位蓝眼睛异国将军生出了一丝始料未及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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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式结束后的座谈上,魏德迈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将领:“今日检阅,我欣慰地看到各部队的员额都已得到充实,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这非常好。”
林安将他的话翻译成中文。不知是否错觉,她敏锐地捕捉到,当“员额充实”几个字落下时,会议室内的气氛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微妙的凝滞。
魏德迈似乎并无察觉,继续他的点评:“新一军表现出色,尤其在吸纳和培养大学生兵员方面成效显著,不少青年学子已成长为合格的基层军官。这种重视知识、延揽青年才俊的远见卓识,值得各部队借鉴推广。”
他转向孙立人,赞许地笑了笑。
“第五军,”他将目光投向戴安澜,“我早有耳闻,一向被誉为国军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据我所知,贵军的员额缺口也是各主力部队中最少的,足见戴军长治军之严明。”
接着,他转向新七军军长余韶,“新七军目前看来略有差距,但考虑到组建时间与所担负的任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还望余军长加紧努力,迎头赶上兄弟部队的步伐。”
话锋一转,魏德迈的话语中多了几分赞赏:“新六军的日常训练抓得非常扎实,当为各军第一。特别是,”他特意看向廖耀湘,“廖师长在部队训练上善于总结经验、积极推广行之有效的方法,对下级军官的培养也颇为用心,成效斐然。这一点,非常值得各位同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林安翻译这话的时候,看向廖耀湘。
廖军长对魏德迈微微一笑,说了两句谦词。看见他笑,林安差点也笑起来,随即她立刻警醒,把目光投回腿上的速记本,没有注意到廖耀湘的目光也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待魏德迈总结完毕,杜聿明才代表驻印军将领起身发言:“驻印军能在短时间内整训成军,形成战斗力,全赖魏将军不遗余力的支持与指导。目前,各部与美械装备已完全磨合,官兵士气高昂,正在加紧进行针对性的丛林作战训练,随时可以奉命反攻缅甸,以雪前耻!”
魏德迈耐心听着。
他自然明白杜聿明话语中那份急切的请战之意。
他答道:“反攻缅甸事关盟军整体战略部署,尚需通盘考量。不过,对于杜总司令您和驻印军将士们的能力与决心,我个人是完全信任和放心的。”
反攻的事情,虽然原则上各国都已经同意,基本计划是定在今秋十月。对下面也是这样传达的,但是知道的越多,层级越高,就越容易发现这里的变数太多。魏德迈心里可没谱,但这种忧虑,他是不会告诉杜聿明的。
众人又围绕战局和部队建设等话题简单说了几句。随后,魏德迈说散会。大家便都站起身来。准备去吃饭。
林安这才小小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好久没有进行这种高强度口译,还好没有出什么纰漏。
她也站起来,跟上魏德迈,等会儿吃饭,又是一场高强度的对话。
“小林,一上午辛苦了。”杜聿明对她说。
林安下意识地就把这句话翻译成了英文,“Miss Lin, you’ve worked hard this morning.”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是一怔。
魏德迈与麦克鲁对视一眼,旋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安的脸颊“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热辣辣的,窘迫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连忙低下头,急急地用英语道歉:“I apologize, General. My apologies, everyone. Force of habit.”
魏德迈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没关系,林。午餐我和麦克鲁一道用便餐,你可以休息休息。”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转向杜聿明,确认道:“下午的实战科目演练,是从一点钟开始,对吗?”
杜聿明颔首应道:“是的,将军,下午一点准时开始。”
林安迅速心算了一下,从现在到下午一点,只剩下半个小时了。
魏德迈显然也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便对众人说道:“看来午餐只能一切从简,大家都随意吃点填填肚子就好。等到晚上,”他特意看向杜聿明,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杜总司令,我再好好品尝您为我们精心准备的‘罐头盛宴’。”
此言一出,在场的将领无论中美都爆发出一阵笑声。
大家三三两两的离开,餐厅了给总部的军官们准备了各式各样丰盛的基于罐头的自助餐,可惜只能随便取一点,快速吃完了。
杜聿明端着餐盘,恰好在林安身边坐下。他先是平常地打了个招呼,“小林,好久不见。”又假装等了一秒,说,“诶?怎么不见你翻译。”
林安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都怪您。”
杜聿明想到刚才还忍不住想笑,说,“好好好,怪我,不该体谅你。”
林安点点头,“就是。您要是把我当透明人就好了。”
杜聿明轻笑了一声,褪去了促狭,回到了他平常的老神在在的样子,“林秘书长说笑了。”
忽然之间,林安心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廖耀湘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四目相投的一瞬间,周遭鼎沸的人声、杯盘碗碟的碰撞声、军官们爽朗的谈笑声……所有的一切喧嚣,仿佛都被瞬间抽离,整个世界都褪去了斑斓的色彩。林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猛地漏跳了一拍,呼吸也为之一窒。
那对视不过短短一刹,也许连一秒都不到,林安就触电似的极快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有些僵硬地夹起一小块食物,开始机械地咀嚼着、味道也分不清了。
新22师师长李涛看廖耀湘的眼神仍看着林安,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还以为他是在思考林安的政治前途,不禁感慨:
“小林如今可真有了几分钦差的味道了。依我瞧,魏参谋长对我们驻印军各部的了解,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