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宁院。
柳淡声斜斜地歪了歪头，望着明易，打量着：“你有什么好的？竟然让哥哥和你那么亲近？”
明易沉思一阵。照柳淡声的话，他甚至以为他和师兄那不可告人的关系已经暴露了，然而思来想去，却又想不通柳淡声有什么渠道能得知这个秘密，便困惑着双眼问：“我和师兄……看起来很亲近吗？”
“哥哥那么恨柳家，却因为你又认回了柳家的身份。这不是亲近又是什么？”
明易恍然大悟。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些亲密的触碰，却把这回事忘记了。想着，他不禁脸颊泛红，师兄这般在意他，果然他在师兄的眼里也是不一般的吧？
柳淡声咳嗽一声，让他回过了神：“喂，奴隶，少发呆了。”
“啊！”明易回过神来，“柳小姐，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柳淡声眼睛一转，命令道：“去，给我削个苹果。”
苹果削好了。柳淡声也不吃，递给身边的婢女，又呼来喝去。
“去，把树上的那片叶子给我摘下来！”
“去，给我抓只猴子过来！”
“我不要猴子了，给我去买聚春阁的八珍糕！”
“不好吃，你去给我把聚春阁的骂一顿！”
明易委婉地“辱骂”了聚春阁糕点师傅后，甩了把汗水，又看着身边被柳淡声派来监工的魔修，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回到了柳淡声身边。
柳淡声端详着他，脑袋里正在思索还有什么磋磨人的事情可以派给他。想了一阵，脑袋里都想到的是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之类的大事，她只能遗憾地放弃了绞尽脑汁。
“算了，该用晚膳了。”柳淡声兴致缺缺，吩咐身边的人，“传菜吧。多拿一副碗筷。”
餐桌上，明易看着一桌美食垂涎欲滴。
他眼巴巴地看了看没动筷的柳淡声。柳淡声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挥挥手：“吃吧。”明易这才埋头于美食珍馐中。
柳淡声注视着他饥不择食的样子，忽然问：“倘若我要你死才放人，你会甘愿去死吗？”
明易咽下嘴里的鸡肉，想了想：“也许吧。”
“那如果我现在要你死呢？”
明易摇摇头：“你不会让我死的。”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柳淡声好奇，“我看着像这样心慈手软的好人吗？”
“柳小姐确实不像什么好人。”明易诚恳道，“只是，我看得出来，你不会杀我。因为你比你想象中还在乎你的哥哥。”
柳淡声表情冷淡，她沉默了半晌，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们似乎今日才见面？”
明易思索：“我也不知，大约是一种感觉吧？人们的情感都是浮在躯体之外的，有时显而易见，有时神神秘秘。我有时便能从那浮于体外的情感，看到人们的心之所想。”
“说的倒是神叨。”柳淡声睨他，“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明易郑重地看着她片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犹豫什么？”
明易这才叹气：“池行说我口不择言的容易招人厌恶，我便不知道该说不说。”
“你说。”
明易犹疑一阵，才下定决心：“柳小姐，你在嫉恨。”
柳淡声的眼略略睁大了，看着明易：“你说什么？”
“你嫉恨我能够和师兄并肩同行，也许在你曾经的设想中，你才是和师兄亲密无间的那个人。”
柳淡声垂下眼，半晌不说话，片刻后才道：“你果然令人厌恶。你还发现什么了？”
“你的心，像是一颗颠簸的空心琉璃，破了个缺口，一直在将其中的情感抖出来。若是长久以往，怕是会将一切都颠簸出去。”
柳淡声凝视他：“很有意思的断论。我现在倒有些痛恨哥哥了，为什么只有他可以肆意行走，四处交友呢？”她怅然，低声，“若是我有这样的机遇，也不至于沦落至今天这样。”
明易看着她，眉眼也难过起来：“这样的委屈对你太不公平了。”
柳淡声错愕了一下，怔怔地看他。
“这世道可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柳淡声自嘲地笑笑，“像我这样的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也做不得命运的主……渴望着自由，一朝踏错，却连原来的自由都没有了……仿佛傀儡，一生都得为他人的欲望办事——为什么有资格梦想的人不是我呢？”
“我早已洞见了未来的不幸，却也知尚有回转之地。我找寻百般办法，可——都只是事与愿违。顺遂的命运，从来不眷顾我——我只是沧海中最无关紧要的那一捧罢了。”
柳淡声长叹一口气。
明易真情实感地悲伤起来：“谁说不是呢？想好好活着也太辛苦了……”他迅速地掉下眼泪来，那速度之快捷干脆令柳淡声不禁讶异，“修炼好难，学习也好难，喜欢一个人也好难……”
柳淡声原本并没有流泪的想法，只是见明易这样情真意切地伤心，却不知为什么也有种流泪的冲动。他不顾体面地流泪，仿佛连带着她的悲伤也一并流尽了。
此刻她竟然和这家伙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澹书居。
烟箐仪最终还是睡到了她梦想中的床铺，盖着小被子，枕着柔软的小枕头，吹灭蜡烛，拉下帷幕，在昏暗中睡去。
“抱歉师兄，箐仪就是这样的，她比较爱睡觉。”弥清韵终于整点好了烟箐仪的入睡环境，才气喘吁吁地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水，“只是被抓进后，她因为放心不下我们两个，一直没有合眼，现在才这么困。”
柳群玉匪夷所思地歪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今天才被抓进去的吧？前后也没有超过十二个时辰啊？怎么这话说的像是他们被关了好几天的样子。
李秀一连连点头，吸了吸鼻子，解释道：“烟师姐很少有超过一个时辰不打瞌睡的时候，今天被抓进去后到现在才合眼，真的太不容易了。”
柳群玉：……
“总之你们现在安全了，好好待着，不要轻举妄动，剩下的都交给我吧。”柳群玉道。
柳群玉离开烟箐仪房中，走到院子里面，抬头看，天已经沉沉地落下来了。夜幕深邃，灿烂的星子忽明忽灭，仿佛一个谜语。
夜风吹拂到脸上，他才觉得疲惫。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他现在才静下来回想这一切。
柳淡声同魔修勾结，改造凡人并加以贩卖，兴许背后还有什么别的恶行。她和柳群玉离家时的模样全然不同了，记得那时的柳淡声，还是小小的一个，会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服，用稚嫩烂漫的语调叫他哥哥。
她曾是柳群玉的回音。每当柳群玉向母亲或父亲控诉某种不满时，她都会跟在他身后，同仇敌忾地朝父母抗议。
而今天的柳淡声，是一个心思诡谲的恶人。
她身上涂抹着浓重的柳家的色彩，烟紫色，嫣红的嘴唇，故作一副袅娜优雅的姿态，喜爱嘲弄和讥讽的语调。
但幼时的她曾是多么明朗的金黄色。小小的一个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不加打磨的勇气和爽朗，还有她引以为傲的野心——那样的野心放在孩子身上是可爱，放在男人身上是壮志，可放在女人身上只是异想天开。
时至今日，他才恍然发现这个只和他相处了九年的女孩究竟被他忽略到一种什么地步。他们本该是共同进退的伙伴。柳群玉在离开柳家的时候，竟然全然想不起带她一起走。
司光霁和乐仪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等待援兵。
柳群玉以身入局，也只能在魔修的虎视眈眈下得一夕安寝。柳淡声只是此事中一个关节，真正致命的还是在她背后的魔修。
柳淡声会因他是哥哥而不对他下杀手，但那魔修可不一定。
这柳家布满阵法，且处处都有藏匿的魔修。单凭他自己，若想带着一串拖油瓶安然离开，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还有明易。
柳群玉叹气。
但愿柳淡声不要太折磨明易。
“叩叩叩！”
大门处有人叩门。
柳群玉看过去，打开门，只见外面立着一名拢着披风的羸弱女子。她的肤色在月光的映照下似乎愈发熠熠光彩，仿佛星月不慎掉到了地上，泥土烟尘里依然灿烂夺目。
“你就是上京城来的群玉弟弟吗？”女子微笑道，掩唇咳嗽了两声，“我是柳漫烂，你今日见过我的丫头环儿。天这么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请进。”柳群玉让开位置，请柳漫烂进来，自己颇为疑虑地看着她，“漫烂姐姐深夜拜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倒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听闻弟弟这些年来离家远去，修习了些许神异之术，心生好奇，特来拜访一二。”柳漫烂进到屋内，解开斗篷，左看右看没见到人，便自己挂了起来，这才坐下来，同柳群玉娓娓道来。
“姐姐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柳群玉也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是，心有慕艳。”柳漫烂掩唇清咳，缓过来，才道，“我这身体不好，便总想着法子缓解一二，父亲寻遍了名医也无法，听闻有神异之术，不禁盼望着能有什么新法子治治这病。”
“姐姐生的是什么病？”
柳漫烂摇头：“不足之症罢了，生来便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有缺漏，总爱气喘咳嗽，略走两步便累得很。”停了一下，她又道，“淡声妹妹来，我也请教过她的那位贵客。只是，那位仙子似乎并不愿意回答我，什么也不曾同我说。”
贵客？柳群玉打起了精神，难道是柳淡声背后的那个魔修？
“姐姐若不介意，我来替你搭个脉可好？”柳群玉笑道。
柳漫烂也笑：“都是自家兄弟，什么介意不介意的。”便伸出手腕。柳群玉轻轻搭在上面，他也不会摸脉，只是借助了灵力探入了柳漫烂的身体中观察。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
“姐姐只是有些体虚，我稍后给姐姐送去一些补药，姐姐依着吃了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这般简单吗？”柳漫烂若有所思，又道，“我怕总还有些不足，可否请你再去问问淡声妹妹，能不能让那位仙子再替我看看？贵客明日便回柳家了，倒也恰好。我知道贵客性子古怪多疑，做事也是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但妹妹和她关系好，若是替我多说说想来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柳漫烂盯着柳群玉，不紧不慢地，只是，说到后面，窗外不知怎么传来些许响动。她听着响动，颤了颤，又镇定地继续说。
外面监视的魔修似乎蠢蠢欲动。
柳群玉笑道：“淡声心善，你别看她表面上冷漠无情，其实很容易心软的。你去多说说话，卖个可怜，她定然内心触动，替你办事了。”
“只是我同淡声妹妹终究是没什么交集，一见便央求对方做这样的事，我也颇为不好意思。”柳漫烂叹息，又道，“能否请群玉弟弟去替我做个说客，妹妹的贵客总是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能不能请弟弟今晚就去同淡声妹妹说说？”
柳群玉看着她，思索了一阵，才道：“只怕淡声已经睡下了。”
“淡声妹妹殚精竭虑，不到子夜是不会睡的。”柳漫烂道，“只是此时，她应当不在房中。兴许是在忙碌着事业，还请弟弟耐心地替我多等一会儿，等妹妹回来。”
柳群玉若有所思，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明天一早去找妹妹吧。因着这几日的事情，淡声妹妹怕是早已经烦厌我打搅她的事业了，我还是不在这时候叨扰她了。”
“好吧。”柳漫烂似乎并不遗憾。
送走柳漫烂，柳群玉关上门，便回了房间。
监视他的魔修并未见到他自房间里出来，心生疑虑，悄悄跳下树杈，扒开窗户往里面一看，只见柳群玉酣睡于床榻上，侧脸宁静。这才放下心去，回到原位继续监视。
真正的柳群玉已经绕过魔修，悄然疾步于街道上。
倘若柳漫烂所言非虚，那么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那位贵客一来，但凡知道了他们几人的存在，想来都会斩尽杀绝，不留活口。若是援兵在这期间没有这么快到来，他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而柳淡声现在所在的地方，或许是什么关键之处。
只是，柳漫烂为什么要冒着夜风来提醒他们呢？她是真的来提醒的，还是只是柳淡声派来试探他们的？
但柳淡声何必试探他们呢？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心怀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