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斐绕着柳群玉打转,观察他的样子。
力量增强了。修为看起来还是元婴期,但是实际上要比元婴期强得多。神智不清,有些像怪物,但奇怪的是,在她远离柳群玉后,对方竟没有了攻击倾向,只是站在那里。
柳群玉站着,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正在与疼痛搏斗,暂时遗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放开我!”柳淡声终于挣开红伊,朝柳群玉冲了过去,却在半路中又被另外一个人影拦截下来。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被她丢在脑后的明易。明易拦着她,对她摇了摇头:
“你不要去,你没有修为,很容易受伤的,我去。”
说罢,他转过身,朝柳群玉坚定地走了过去。
柳淡声呆呆地看了一阵,忽而苦笑,脸颊上流下一行泪来。她怎么忘记了呢?哥哥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哥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也根本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随意地对她施加怜悯般的保护,又轻易地遗忘了她的人格。
她只是“妹妹”,而不是同伴。
连哥哥的朋友——这个长得就很聒噪的小子,也把自己视为被保护的弱者。她的命运,一生都和被保护挂上了钩,即便她做得再好,成为柳家实际的掌权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这样。
柳淡声脸色惨白,漠然地闭上了眼。
“小姐!”被推开的红伊爬了起来,又一次抱住了她。哪怕她的小姐,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看待。
“师兄!”明易靠近了柳群玉。
久斐并没有让人拦下来,而是看着他靠近了柳群玉,好奇地看柳群玉会怎么做。然而柳群玉什么也没有做,他仿佛是一座雕塑一样,僵硬地立在那里。
明易看了看柳群玉的脸色,又看了看他的姿态,判断出罪魁祸首应该是那面被柳群玉紧紧握在手里的镜子。他探出手,想要取下那面镜子,被柳群玉拦住了:“不行,这个镜子很重要。”
明易松开了手,看向了站在一边看戏的久斐。
“克制芳菲镜的是同悲花镜,”久斐好心地提示他,“那面镜子已经碎了,地上的那就是。”
明易看了看她,对她道谢,蹲下来捡起镜子碎片,拼起来。
久斐也好奇还有什么办法能克制芳菲镜的副作用,便耐心地看着他动作。
柳淡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悄然转过身离开了。柳家里几乎所有魔修都已经集结在了久斐这里,其他地方几乎已经没有人守着了。她步履匆匆,敲响了柳漫烂的门扉。
①从柳漫烂这里得知乐仪等人位置(柳漫烂是仙门弟子),去找人帮忙偷药
②放走小弟子们
明易拼好了镜子,放在镜框里,一拿起来,还是碎掉了。他皱着眉看这镜子,忽而听柳群玉咬着牙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来:“快走——”他一抬头,看见柳群玉那双狠厉的眼愈发通红,几乎已经丧失了理智。
他知道师兄是不愿意在不理智的情况下随意伤人的,他会作出预警,便是可能克制不住了。
明易快速闪身,想要远离这里,却完全没有被芳菲镜加持过的柳群玉快。那边,柳群玉抬起一双满是憎恨毫无理智的眼,冲天的魔气自镜子里攀爬,攀登到他的手臂上,一直灌入他左手紧握的霜月如晓。
霜雪般冷白的剑身,骤然被魔气浇灌,转为紫红色。
霜月如晓不拒绝任何力量,哪怕是魔气。
它只是器物,随着执剑人的心意而舞动,没有自身的意志。它无法选择魔气,也无法选择灵力。
“师兄……啊……”明易被外溢的魔气刺破了胳膊,跌坐在地上。他捂着胳膊,鲜血从伤口迸出,滴在碎裂的镜面上。
他努力想要站起来,却被柳群玉冻结了双脚。
明易只见过师兄用剑,还不曾见过师兄使用法术。他知道柳群玉是冰灵根,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柳群玉的冰。冷得要死,两只脚麻得像是已经融入了冰雕之中。
“师兄!我是明易啊!”他苍白地喊着。然而他也对此不抱希望。他是什么人呢?一个令人厌恶的师弟?一个偶然有肌肤之亲的陌路人?一个愚笨的废物?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甚至无力拯救柳群玉……
拯救?可笑,他竟然敢说出这样不自量力的话。
他怎么敢以救世主的姿态去妄想给柳群玉带来救赎的光呢?他不是光,他不是太阳,他只是一捧被风雪吹灭的烛火……他连在柳群玉的风暴中保持生命的力量都没有,他怎么敢妄想让师兄从那样的风暴中抽身呢……
镜子里流出柔软的丝绸一般的黑雾,环绕在空中,慢慢扩散。
“后退!”久斐抬手,脸色凝重,自己也向后撤。
这正道小子的力量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而他现在已经失去理智了,谁知道会不会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在找到控制芳菲镜的方法前,她最好保全自身。
“小子,你想救你的师兄吗?”那个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明易的耳侧,他蛊惑着,“我给你力量,我帮你拯救他。只要你——”
“只要什么?”明易用力拔着自己的脚。
“成魔!”
那声音狂舞着一般,从明易的耳朵里流出,化作一团黑雾,在明易身边打转。
“你是云天秘境里的那团黑雾?”明易这才认出眼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来不及了,小子,快答应我!你的师兄已经入魔了,你不成魔根本帮不了他,你甚至活不下来!”黑雾有些着急。柳群玉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再迟下去,连他也活不下去了。
明易抬手,遮着眼前的风暴。
他紧紧看着发狂的柳群玉,犹豫了。
“你还犹豫什么?快答应我!来不及了!要来不及——啊——”柳群玉发现了在地上乱窜的黑雾,他松开拿着镜子的手,抓住了黑雾,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就把他捏散了。镜子从他手中脱离,悬于他的脑后,忽然一个瞬息,便钻入了他的后脑勺。
柳群玉的眼睛闪了一下。
那双漆黑的眼里折射出世界的恶意。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呢喃:
“这个人……恨我……”柳群玉的手指向一个遥遥的方向。在那个位置,柳淡声骤然感应到什么一般,回头一看,却只看到漫天萦绕的黑蓝色暴雪。
“怎么了?”池行问。
“没什么,你们快走!到安全的地方去!”柳淡声回头同他们喊,“我还有事……我还有东西没有拿到……我要活着!我不能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到!”她一咬牙,转头绕向另外一个方向,矮着身子跑。
“这个人……怕我……”柳群玉的手指又一转,落到一个想逃跑却因为腿软摔在地上的魔修。他看见柳群玉指向自己,便惊叫着蜷成一团,掩耳盗铃地紧紧遮着自己。
柳群玉迷惘地看着世界。
“他们厌恶我、憎恨我、轻蔑我、畏惧我……”他呢喃,“没有人……爱我……”
忽而,他突然笑了。
“爱……真是软弱的词汇。”柳群玉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在这只手上看到了年幼的他的眼泪和母亲的诅咒。母亲的诅咒像污泥般的影子,附骨之疽般、菟丝子般,攀上他的骨头,便永久地扎根了。他的天上便永远笼罩着从他灵魂里生长出来的阴霾。
他永生永世都要带着母亲的诅咒而活。
他永远不能摆脱这样的冰冷。
他软弱,他从来都是软弱的。儿时便惯以眼泪抒情达意,渴望母亲的拥抱和歌声,渴望温暖和友情、还有爱。然而父亲和师尊都不约而同地告诉他,你不该如此软弱。
你应当刚强,你是个男人,你要继承家业。
儿女情长是女人家的东西。
你应当修仙,你应当强大,你应当夺冠,成为万众瞩目的天才。
什么情谊,什么道友,都是终将逝去的过客,有没有都一样。
可是没有人问他想不想。
家业……那是妹妹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留给她,一定要强塞给他呢?
还有那什么该死的天魔之体……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不想成魔。凭什么给他一个注定成魔的既定的命运?
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奇怪。它逼迫一个柔软的人掌握野心,逼迫一个雄心壮志的人情意绵绵,逼迫一个畏惧残暴的人入魔,逼迫一个冷漠的人相夫教子……这个世界该死的无理取闹。
他愤怒。
“在这里……我记得是在这里……”柳淡声披着一件斗篷,紧紧地拢着自己的头,朝着一处隐秘的院落前行,“来不及再找帮手了……我得……靠我自己去……不能被毁掉……千万不要被毁掉……”
“我应该先去找人的……那些哥哥的朋友……他们会自己跑的,我管他们干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被大风卷碎。
明易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快看不清柳群玉的身影。地上的镜子碎片被卷起来,转过他的眼前。他忽而发现那一枚碎片里,正闪烁着催翠绿的光,仿佛冰天雪地中一颗新春的萌芽一般。
明易连忙抓住那枚碎片。
碎片的边际割伤了他的手心,鲜血溢出,将翠绿的碎片染成耀眼的红色。他只觉得一股力量从手心发芽,一直在他的四肢和身躯中生长。一股春天般的微风仿佛掠过他的发丝。
那枚碎片一闪而过,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识海里忽然长出了一颗翠绿色的宝石。那颗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微光。明易沉入识海,睁大眼睛,望着这颗不请自来的宝石,他漂浮于识海中,仿佛落入闪光的海洋。
一种牵引握着他的手,向那颗宝石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