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最有前途的正道新秀之首柳群玉被魔尊关押在魔都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从魔界一路传到了修真界,终于传到了渺宇尊者的耳中。
“荒唐!”
礼瑜脸色铁青,紧紧捏着手里的茶杯,最终还是没有捏碎,只是将其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他神色晦暗,望着山崖之下翻涌的云海,吐出了一口气。
什么天魔,他从来就不相信这样草木皆兵的谣言。
第一次见到柳群玉,是在上京城外的柏砂河。
他躺在河流中,任凭水波拍打着口鼻,从他的身躯和面目上流过。而他紧闭着眼睛,仿佛一具已经被埋葬的尸身。
礼瑜好奇这个还有气息的少年,便顿足远望。
直到他察觉到那年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才发觉这个行为古怪的年轻人竟然在这样浅的水流中溺水了。
于是他救下了这个年轻人,柳群玉睁开眼,用一双悲哀的眼看向他。那眼神,像是蜷缩了两只死去的鸟的尸身。
礼瑜愣住了。
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
在他早逝的妻子身上。
他不能忍受这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像妻子的第二次死亡。
玲珑谷。
“人抓到了?”
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倒着坐在躺椅上,腿搭在椅背上,背靠着一张石桌,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卷,不轻不重地随口道,旋即又抬起珠圆玉润的手,翻开了下一页。
“抓到了。”两名素衣女子压着一名红衣男子走来,将他推到黑衣女子面前。
张错溪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惶恐哀求:“尊者,我只是一介小小散修……不值得尊者如此大费周章找我!还请尊者网开一面,放了小人吧!”
乾宁尊者面色不变,翻向下一页。
“你传播消息,说我徒孙深陷魔都,被魔尊押着不能回来了?”
张错溪低着头,双手局促,不敢说话。
乾宁尊者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书,如此又翻了三四页后,才恍然想起来似的,问门人弟子:“香云这几日在何处?”
“了结前世因果后,香云师姐就前往洞川月历练修行,如今,或许还在洞川月秘境之中。”弟子答。
乾宁尊者点头。
“你说,香云从洞川月中出来后,碰到魔尊,被觊觎根骨,抓去炼药了?”她不紧不慢道。张错溪紧张得汗珠从脸颊上滴落。
传播这个消息时,他也只是在赌。赌被各家争抢的澄明神女有魔尊也心动的价值。
乾宁尊者合上书,将这本《天地纪》放到了石桌上,两腿一转,侧坐于椅子上,直视着张错溪,打量着他:“我已然听说了,魔尊将那玄天宗的柳群玉抓去做女婿,同行者……有个叫明易的?”
张错溪嘴唇颤抖,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对。
他只知道绵歌在魔都,却不知同绵歌一行的还有谁。那个柳群玉,也只是因为他名声显赫,已然被外界得知,他才有所耳闻。
这个明易,他完全没有听说过。
乾宁尊者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也不知道,便不在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张错溪。”
他颤颤巍巍地回答,忐忑地望着乾宁尊者。
乾宁尊者平静地望着他,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打量着张错溪,站起身来,向他走了几步:“你修的是……嗯……合欢道?”
“是……是的。”
乾宁尊者站在他侧前方,不说话,片刻后,她虚虚地抬手,道:“起来吧,你这样,倒像是我以势压人。”
张错溪观察着她的脸色,顿了一下,才缩着脖子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我去魔都一趟,叫松月不必担心。”乾宁尊者同门人弟子道,“至于你,同我一起。”她看向张错溪。
魔都。
“师兄!你终于出来了!”时隔七天,再次见到柳群玉,明易显然十分激动。只是,柳群玉并没有积极回应他,只是对他略略一笑。
明易朝他奔来的脚步也禁不住顿住,在三步之外慢慢地靠近柳群玉。
柳群玉的气质俨然有了变化。
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几天有发生什么事吗?”柳群玉问。
明易将前几日绵歌与相婵的争端告知了柳群玉。柳群玉点头,正欲向明易说些什么,只见远处肖云逸朝两人走来,又闭上了嘴,看着肖云逸走近。
“柳公子,魔尊大人这几天一直关心着您呢。”肖云逸掩唇笑道,“魔尊吩咐我,若见公子出来了,就带去见他。”
“我正好也想见他。”柳群玉道,他转过头,看向明易,“你先回去,保护好自己。我去去就回。”说罢,看向肖云逸,“带路吧。”
魔宫。
“为什么不愿意学我的功法?”
魔尊冷眼凝视着相婵。
相婵咬牙,负气道:“我不喜欢。”
“由不得你。”他冷声道,“你那正道的路数该丢到一边了,既然回到魔宫,就该研习我的功法,继承我的正统。”
“我不想。”相婵梗着脖子,怒视着魔尊。
魔尊端详着她。她身上这种莽撞的劲儿倒是和他很像。恍惚中,他终于有点想起她母亲的样子。
是了,那是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女子。
他本不该忘的。
羽族本是生活在魔界边境的一只妖族。他们生长着丰满的羽毛,生性宁静,栖息于天冠树的顶端,不与外人见。
为什么要攻打羽族,他忘记了。总之最终是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了。只是,在某个回头的瞬间,他看到了相婵的母亲。
那是一个月光般的女子,恬静、安宁。面容美得仿佛挑逗的烟云,皮肤是白玉凝脂,腰肢柔软纤细,像勾人的柳枝。
但是她的眼神,那么凶狠,那么憎恨。
那是多么具有吸引力的一幕啊。她那张神赐般的脸颊上沾染着族人的血迹,直勾勾地、恶狠狠地用那痛恨的眼神控诉他。
然而这控诉也美不胜收。
这是他这次征服中唯一放过的生命。
魔尊看着这与她母亲有些相似的眼神,不禁喉咙滚动,朝相婵走了一步,审视着这个自己的骨血。
还不够恨。
她的眼神还不够恨。要恨得更痛,更绝望一些。才更像她的母亲。那个到死也不屈服的女子。
“你的母亲,也有这样的眼神。”他道。
相婵愣了。那眼中的恨意变成了迷茫。片刻,她问:“我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问出口后,她就后悔了。她怎么想到要问一个凶手,问一个轻蔑的征服者这样的问题呢?
他眼中的母亲,不是真正的她。
“你母亲,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魔尊回答,目光愈发深沉,凝望着相婵的这张脸。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女儿,也是天姿国色。
“面如满月,发若乌云。含娇细语,弱骨纤形,只是不爱笑,只爱流泪。像一只发怒的小猫,张牙舞爪,可爱,又楚楚动人。”
魔尊回忆。
虽然知道不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答案,相婵还是忍不住问:“只是外貌吗?她……是什么性格?有什么爱好吗?她喜欢什么花?喜欢晴天吗?她有什么习惯吗?她……”
相婵问不下去了,眼泪打转。她知道她问的问题都没有结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她母亲的过去,早已经和她族人一起死在了羽族灭亡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那些活着的人对她母亲的回忆,就只有囚禁时的那段岁月。只是一个悲惨的被侵犯的女子。
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兄弟,她的爱好和习惯,她的孩子气和骄傲,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人会知道了。
她是怎么看春天的花落下,她是怎么吃一颗酸涩的果子,是面不改色还是脸皱成一团,她有没有梦想,或者是幻想中的朋友。
她会不会也想过将地上的柳絮团起来,压进枕头里?她掉牙的时候也会将掉落的下牙丢到屋檐上吗?她喝汤的时候是一口口抿还是呼噜呼噜地喝掉呢?她也会在秋天踩落在地上的落叶,听它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吗?
她是姓相吗?她叫什么名字呢?她有兄弟姐妹吗?
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起一个“婵”的名字呢?她对自己有什么寄望吗?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若是见到了她的女婿,她会说什么样的话呢?
“这个臭小子配不上你!”还是“你只要幸福我就足够开心了。”
若是见到她夺得了大比魁首,她会说什么呢?
“我的女儿就是了不起!”还是“不要那么辛苦,慢慢来,未来还那么长,干嘛现在就拼命呢?”
相婵说不出话来。眼泪掉落。
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一切的凶手。她现在无比痛恨自己的年轻。倘若再给她五百年……不,一百年就够了,她未必没有和这个男人抗衡的力量。
但是,为什么时间这么不巧合。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没有足够的底气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要委曲求全吗?还是要赌一把?
相婵踌躇着,攥紧了拳头。
魔尊朝她更近了一步。相婵从自己的悲伤中惊醒,猛然发觉,魔尊正用一种古怪的、情欲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毛骨悚然,汗毛倒立,禁不住后退一步,震惊而急促地高声道:“父亲!”
这伦理的称呼并不能令魔尊放弃他的所为。
他满不在意,霸道而强势地朝相婵逼近,近在咫尺地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张漂亮的脸。相婵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地抬头看他,看着他脸上的绒毛,也仿佛恐怖的尖刺一般。
“父亲!”她的声音愤怒,又颤抖,“你不能……”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魔尊打断了她。他居高临下地,用欲望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女儿。
她的眼睛圆而有神,被泪水冲洗过,愈发纯净。身量不高,却分外憨态可爱。她的美是这样明艳,又仿佛带露珠的清晨的花朵一样无邪。
她的泪珠和恨沿袭了她的母亲。
她们如出一辙,因痛苦而令他兴奋。
“被我宠幸,将是你的荣幸。”魔尊高傲地宣布,他伸出手,将要抚摸那张颤抖而绝望的脸颊。
“魔尊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柳群玉正赶上这一幕,虽然不知道前情,但看见相婵那样恐惧的神情便觉得不对,还未走近,便在门口高声打断。
魔尊看向柳群玉,因此手上的动作断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他颇为不悦。
“左护法说您要见我。”柳群玉泰然道,他快步走到魔尊和相婵两人中间,一个挤身,肩膀一撞,将相婵搡到后头去了。
相婵只觉得那笼在身上的威压一散,松了口气,赶忙擦拭掉脸上的泪水,正了神色。
魔尊见相婵逃到后面去,愈发不悦。不过他找柳群玉也却有事,便按捺住心思,问:“你在禁地见到什么了?”
柳群玉看着他,思考了一阵,答:“凤羽没死。”
魔尊的目光锐利起来:“你见到她了?”
柳群玉看着他的眼神,了然。魔尊早就知道凤羽没死,因此,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
“是的,我见到她了。”
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