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是夜。

月光轻柔地铺洒在走廊间，从身后模糊了萩原研二的轮廓。

“小栗川，可以麻烦你等我一下吗？”

挡在栗川日流的必经之路上、身高有一米九几的青年如是说。

……这也不存在“不麻烦”的选项吧。

于是栗川日流很快抓回刚刚溜走的思绪，停下脚步、随后微微仰着头看向对方。

……

特意使用了较为亲昵的称呼以拉近距离。是为了之后更好开口吗。

……是要追究上午的那件事吧。

他的行为确实有些自作主张了……总而言之，还是先道歉吧。

在等待对方表明来意的间隙，栗川日流有些无措地想。

——他真的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哦，这句话同时适用于栗川日流本人、以及壳子里的清水琉生。

“对不……”他先一步试探着开口道，揣测着萩原研二的态度如何、以作出进一步的回复。

然而萩原研二却只是笑着说：“真的非常感谢你哦，上午帮忙找到子弹的事。”

“……”

——啊。

居然是“谢谢你”这样的话吗？

这下倒是栗川日流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只好听着萩原研二继续开口道：

“虽然你的动作真的很隐秘、也很难以让人察觉——就连我一开始都没有发现你——但是，小栗川，你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哦。”

没有对“栗川日流”先行一步而擅作主张的发言做出回应，只是转而解释起自己的话。

萩原研二在用看似强硬的态度软化这场对话、缓解可能的尴尬。他似乎是在安抚我。……但奇怪的是，目前没有找到这样做的必要性。

——可能是他人太好了吧？

经过一番思考的栗川日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而在栗川日流陷入思考的时候，萩原研二也继续朝他说道：

“嗯……发现我顺利成章地拿起子弹、随后由小降谷的完美射击救下鬼冢教官的时候，虽然其他的面部表情掩饰得相当好，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破绽……”

“但是，小栗川，你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很高兴。这样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随后、仿佛是用来印证“眼睛能表现出情绪”的真实性，萩原研二紫罗兰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盛满友好与笑意。

……完全是犯规吧。

他对这种人最没有抵抗力了。

按下心中下意识升腾而起的、反驳对方的欲望，栗川日流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萩原研二话里的逻辑。

但大概是真的不太理解为什么萩原研二能把“鬼冢教官得救，所以栗川日流很开心”的、这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作为线索，然后推断出正确的结论，他最后还是闷闷地开口说：

“……鬼冢教官被你们救下来了，是个人都会高兴的吧。”

——没有反驳呢，小栗川。

看样子进度条总算是往前移了一截？

于是心中暗暗给自己加了一分的萩原研二乘胜追击道：

“嗯……你的情绪和其他人的是不一样的哦，小栗川。你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一视同仁’的喜悦——不是因为对方是鬼冢教场的总教官，不是因为对方和你有什么交情，不是因为同期出色的配合——哇啊，这样的说法好自恋——而是抛弃掉所有这些弯弯绕绕的，最为简单、最为真诚的，只是因为‘有人活下来了’而透露出来的喜悦。”

“这样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而正是有着这样的情感的你，才有可能是那个不动声色地把子弹传给我的人。”

打完这一套语言连击的萩原研二理所当然地露出笃定、又有些得意的神情。

而他的一席话也确实大获成功，打出了相当可观的暴击伤害：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栗川日流脸上正写着恍然大悟、以及“输给你了”的无奈神情，就差举手投降表示自己的敬佩和疏忽了。

——即便上面的陈述有萩原研二（和世界意识）主观加工的一份功劳，但不可置否的是，清水琉生也确确实实认栽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没办法。

因为栗川日流同样会表现出这样的喜悦，所以没有办法骗过其他人：或者说，因为栗川日流同样会表现出这样的喜悦，所以即便清水琉生掩饰得很好，但世界意识也还是会让他“主动”露出破绽。

……那这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受着了呗。

在某种方面上，他还真得感谢站在他对面、注意到这点的人是萩原研二——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他后续可能遇到的麻烦。就是不知道对方会提出什么条件来和他的这个秘密作交换；最好不要太难实现才好。

……

在栗川日流的思绪逐渐跑远的时候，时间仍在流动；但走廊却因话语的缺失而沉默下来，和月光揉在一起、化作一片冷寂。

“不过说起来，我还有一件事有点在意。小栗川是怎么发现石野同学的不对劲的？”本着来都来了的理念，萩原研二继续问说，勉强算是挽救了尴尬的沉默，也截断了栗川日流即将飞出外太空的思绪。

也许是发现这招对栗川日流相当管用，他熟练地弯了弯眼睛，随后丢出一个wink，“可以告诉研二酱吗——当然，回答与否的权利都在你，我只是单纯很好奇啦。”

——怎么发现的？

其实很简单，但他……没有任何根据。

——是的，在分析出三人中的“真凶”是哪一个前，直觉就先行一步作出了判断：石野翔太裤兜里的物件是子弹。

但这些话显然不可能由栗川日流说出口。于是他看似回忆、实则揣测着开口道：

“嗯……我当时在队伍里没什么可做的，就到处乱看嘛。”

“看着看着，就发现点不对劲的……我发现，有三个人的衣服里都多出了些东西；所以我怀疑子弹可能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偷拿的。”

栗川日流摆着指头，平稳而流畅地陈述着自己的推断：

“第一个怀疑对象是佐藤同学。他的制服胸口前袋有一块突出的部分——但是后来我想起来，佐藤同学很爱吃糖；下午的时候我问过他，那确实是一块偷藏起来的软糖。”

“第二个怀疑对象是枡山同学。他的制服袖口处隐约鼓起——但是，前一天晚上是鬼冢班负责清理杂物嘛，那个时候他好像把手腕弄伤了，我有看到他去医务室。所以我想那应该是纱布吧。”

“而第三个怀疑对象就是石野同学了。他的裤子口袋上有着不自然的褶皱，而他也像是心里有鬼一样、经常无意识地摸向那个位置。事实证明我猜的没有错……再之后的事情，萩原同学也很清楚了吧。”

——回答得很真诚。

应该没什么缺漏吧？毕竟里面大部分都是他确实干过的事，虽然因果顺序颠倒了……

对自己的回答相当满意、有点得意忘形的栗川日流嘴一快就顺势说道：

“那么，萩原同学问完了我的事情，我也…想求证一下、我关于‘萩原研二’的推断呢。”

……反正他们之间早晚都会有一场“清算”，那么，现在就让他再任性一点点应该也无妨吧。

“你那样对石野说话，是为了让他主动认错吧？——‘石野翔太’主动认错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来是这样可以起到很好的、安抚松田的作用，弥合他和其他人的间隙；二来则是可以减轻石野可能受到的惩罚，也让他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

说完这一长串分析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喔。这样是不是显得他很傻？

哪有人要在别人面前一通分析自己对对方的见解的啊！

但萩原研二却平和且真诚地回复他说：

“嗯…大概算是全中？小栗川很聪明呢。那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你看，小栗川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也发现了你的秘密；一换一，我们扯平啦。”

“虽然不太清楚确切的原因，但小栗川不想让别人知道上午的那件事吧——那么，作为替研二酱保守秘密的报酬，我也会替你保守好秘密的哦。”

又一次地，紫罗兰盛开在了他的眼睛中。

……

其实两者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别人知道萩原研二的用意与否，对他本人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萩原研二还是这样说了：他说，我们是平等的、也是被“绑”在同一条线上的蚂蚱，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顾虑。

——全是好处的买卖，让他哪里有不接受的理由？

于是，栗川日流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簇绽放在萩原研二眼中的紫罗兰。

但他又觉得这样好像对萩原研二有点太亏了，所以，在萩原研二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压低声音说道：

“……谢谢你的好意，萩原同学。有机会的话，我会解释清楚的。”

关于所谓“确切的原因”、以及他的隐瞒。

如果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话；如果你还愿意听“我”说点什么的话。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抱有这样的自信。

“——嗯，我等着那一天哦，小栗川。”

然而萩原研二只是如此回复说，像他一如既往的那样。

于是，对话到此为止，月光又一次撒透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