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盛景明拍过最长的一个镜头。
七年时间,镜头里的少年如初次见面时那般温婉娴静。
身披嫁衣的少年目光灼灼,眼眶微微泛红。
手里的相机咔嚓一声定格,盛景明心跳陡然加速。
他知道,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盛大婚礼。
看着屏幕上的少年,盛景明的记忆涌回七年前——
“直播间的各位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主播木木小,我现在所在的区域,是传统非遗苏绣——双面绣的发源地……”
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支架,正兴奋地拍摄着身后的民俗文化村。
盛景明看的出神,手里的相机不自觉的对准坐在凉亭里的少年。
少年面庞清俊,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细碎的刘海在他额前随着微风拂动,偶尔会遮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轻捏着纤细的绣针,正专注的绣着手中的作品。
好漂亮的少年,盛景明心悸动了一下。
按下快门,他挑出拍的比较好的两张照片,往少年身边走去。
“你好,我是……”
少年抬眼,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手里的针扎到绣布上,没理他,起身走了。
吃了瘪的盛景明:“……”
少年走进身后的堂屋里,一阵不大的争吵声传出,引起了他的注意。
“囡囡啊,和你说多少次咯,不要垮起着个脸嘛,外面还有客人!”
“阿婆!别喊我囡囡!”少年声音微愠。
“哎呦,那有个什么大不了嘛!你在阿婆眼里永远都是小宝贝。”
声音近了,盛景明才发觉自己在偷听人家墙角,连忙抬脚想离开,却正好撞上了从屋里出来的花白头发老人。
老婆婆眼睛似乎不是很好,眯着眼打量了一眼,看到了盛景明手里的相机。
“哎呦!小伙子,你是昨天约好来拍访谈的记者吧?快!快请进,囡囡一直等着你呢!”
“不……我不……”
盛景明还没来得及解释,被老婆婆连推带搡的拥进了里屋。
“锦程这孩子啥都好,就是脾气倔!你们搞新技术的脑子活泛,名气大,一定要多多担待我们家囡囡……”
老婆婆絮絮叨叨的念着,把盛景明按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转身又拿了一副碗筷,碗架边上东倒西歪的放着很多空酒瓶。
少年穿着薄薄的半袖,脊背的线条明显,慢吞吞的啃着排骨,脸埋在碗里,身体挺得笔直。
“您误会了,我不是……”
“孩子,先吃口饭,家里饭菜简单,别嫌弃,我去招呼一下外面的客人。”
屋里一时静谧,剩下少年和他。
盛景明有些尴尬的理了理衣角,起身准备走。
他只是刚好休班,过来采采风,并不是专业的摄影师。
“等我吃口饭。”
少年把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又夹了两口菜,端着碗的手指指尖红润,点点艳红很是显眼。
盛景明起身的动作顿了顿,他好像还从未见过男生绣苏绣。
“你的手是绣针扎的吗?”
少年不是很在意的开口:“……习惯了。”
两三口扒完碗里的菜,少年引着他往客厅走。
“这边。”
撩开帘子,精致的苏式风格装修映入盛景明的眼帘,不愧是非遗民俗村,整个村落的内部装修都透着一股复古松弛的清雅风。
一副绣样极为精致的并蒂莲挂在屋子的正中间,素缎上的莲花在晨光中舒展,靛蓝花瓣从底部晕染开,渐渐褪成月白色的边缘。
那莲花像极了禾锦程,美的锋利又易碎。
“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少年抬头,这才正眼看盛景明,怔愣了一下。
盛景明身着宽松的白衬衫,衣角随意塞进低腰黑色西裤里,利落的短发衬着他的眉眼,整个人潇洒松弛,若不是胸前还挂着相机,比起记者,他更像是大公司的高管领导。
没听到回答,盛景明疑惑的看了一眼,和他对上视线。
少年迟迟的点了点头。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盛景明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村子的人文环境,自然希望能多在这住上几天,反正年假请了,不如就随缘,走到哪是哪。
架好摄像机,少年坐到沙发上,盛景明坐在少年对面。
“主题是什么?”
少年突然开口问他。
盛景明哪里知道什么主题,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张明星海报,上面是乐队还是什么的。
偷偷把机器开机,对着他说:“今天的主题是……你想不想成为绣星?”
“绣星?”
“……你可以理解为,苏绣界的明星。”
“我们村只有绣活,没有那劳什子的明星。”
“也许,你就是冉冉升起的小绣星呢?”
盛景明眉眼弯着,冲少年笑了笑,他总觉得少年身上有股说不明的韧劲。
少年没搭茬,一如刚见面时那样淡漠,显然对他的冷幽默不感兴趣。
“咳咳……好!开始了!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盛景明生疏的开口,他一向标榜自己能说会道,但做记者,确实触及到了他不了解的领域。
少年坐直了身子,指了指摄像机,眼神问询,盛景明向他点了点头。
“我叫禾锦程,是一名苏绣非遗传承人……”
禾锦程的嗓音舒缓,听起来很是舒服,繁杂专业的术语从他口中说出,竟也不觉得枯燥。
秉承着学习精神,盛景明把自己想问的问题都问了一遍,访谈居然进行的异常顺利,时间过的飞快。
“据我观察,苏绣技艺传承人都是以为女性为主,请问禾老师身为一名刚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是因为什么开始决定做苏绣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禾锦程原本散漫的面色紧绷了起来,透过镜头,眼神冷冷的瞥向盛景明。
看到禾锦程的表情,盛景明有些怔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今天就到这吧,你可以走了。”
禾锦程起身,瘦长纤细的手臂合上了镜头盖,反手把机器关了。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从屋外传来。
“禾锦程!老子再和你说一遍!不要把什么狐朋狗友都往家里带!”
一个身材魁梧,长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从门口闯进来,刚刚遇见的老婆婆在旁边拦着,可惜于事无补,只得被男人轻飘飘的挂在手臂上。
“你又发什么疯?”
禾锦程皱着眉走上前,扯开老婆婆的手,安抚她:“阿婆,你去忙吧。”
“幺儿,好好和囡囡讲话,听到了没有?还有外人在呢……”
阿婆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盛景明觉得自己在这有些多余,他不应该掺和别人的家事。
“放着好好的班不上,净在家里绣花!还往家里领野男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
男人眼神穿过禾锦程,死死盯着他身后的盛景明,大步流星走过来,被禾锦程拦腰抱住。
“闹够了没有!别在家里耍酒疯!”
浓烈的酒气钻进盛景明的鼻孔,惹的他抬手捂鼻,看来喝了不少。
“没够!永远都没够!你只要在家一天,老子就闹一天!”
“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
禾锦程的父亲不顾他的阻拦,挣开他的胳膊两三步跨到三脚架前,一脚踢翻了相机。
“哐啷——”
三脚架倒在地上,相机甩出去一米远,撞到了墙角。
变故发生的有些快,盛景明没想到自己的相机还会遭此无妄之灾,赶紧起身去检查它是否有损伤。
“你!……”
盛景明有些怒了,忍着没有发作。
“禾锦程我告诉你!少把那些贴大字报的家伙往屋里领!你妈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由于喝了酒,男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刚才还在暴怒的他许是想到了过去的伤心事,现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了起来。
“别拿我妈说事!你出去!”
禾锦程牙咬的咯吱响,胳膊垂在身侧紧攥着拳,手指骨节捏的青白,面上阴郁,低敛着的眼底看不清情绪。
“呸!你这拿着针的娘娘腔!不配做我禾丰的儿子!”
禾锦程的脸黑的如同锅底。
待禾父走后,他到盛景明面前,有些难堪,看到捡起来的相机镜头已经碎了,吐了一口气,艰难的说:“……抱歉,我会赔偿的。”
盛景明抬起相机仔细检查了一下,除了外观有几处小的磕碰,有些掉漆,换个镜头就可以了。
“不必了,不过……”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民宿?如果可以的话,介不介意我在这里住几天,就当抵给我买镜头的钱了。”
禾锦程犹豫了一下,思量着是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事我得先问过我阿婆。”
“……好。”
不过是住两晚,他的镜头可比民宿贵多了。
刚刚被迫经历这一场闹剧,若不是现定酒店来不及,盛景明也不会厚着脸皮提出借住的要求。
他叹了口气,看着禾锦程离去单薄的背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看了一眼外面的夕阳,天还早,他还能处理一点昨天上班遗留的工作。
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PPT坐到沙发上,工作群中弹出一则消息。
消息的大概内容,是公司因为供需不平衡,要快速扩展合作厂商数量,要求市场部和销售部去啃以前未合作成功过的硬骨头。
是有些棘手的事,不过对于盛景明来说,他能完美的完成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
研究生毕业以后,盛景明就进入了一家国企服装外贸公司,凭借着优秀的实习简历和成绩,在销售部成为一条黑马,跃居销冠一位。
而摄影和自媒体,是他的副业,也是他的爱好。
这几日走走停停,偶然发现了这个小村,等过完年假,他再去处理也不迟。
手中的资料刚读到一半,禾锦程就从门口抱进来一套新的床单被褥。
“阿婆说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盛景明闻言轻笑了一声,表面谦虚道:“可不敢,收留我两晚就可以。”
电话铃声响起,禾锦程撂下东西接通了电话。
放好电脑,盛景明去接禾锦程手里的东西,“不用麻烦了,我来吧。”
“您好。”
“嗯……我是……”
“嗯?”
禾锦程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正在铺床的盛景明。
…………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禾锦程倚在客房卧室门框上,双臂插在自己的腋窝里,很是痞气。
盛景明铺完起身,看到禾锦程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低头往自己身上扫视了一下,盛景明不确定的开口:“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谁?”
禾锦程看着人模人样的盛景明,到现在为止,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还没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