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一场热热闹闹的龙灯游街在众人的欢欣鼓舞里落下帷幕,无数的花灯将偌大一条长街,照出一片不夜的盛景。
酒楼掐着时间送来第二场茶点,袁颂问明了跑堂的小厮,说是到了亥时还有一场斗灯。
确认环境安全的玄女总算勇于变回了女相,同样是一身玄衣,但至少看起来,比之前的男相要顺眼许多,将手搭在阿青肩上的时候,也没那么碍眼了。
玄女仍对两人的关系很不放心,拉着阿青坐在自己身边,担心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没让他碰到过你的羽衣吧?”
她虽然是头回下界,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个叫袁颂的凡人对阿青好归好,但要是她哪个信徒敢对她捏捏手亲亲脸地以下犯上,她非把人掀海里不可。
“当然——”
阿青骄傲的头颅挺到一半,默默地低了回去,心虚的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嗡嗡嗡。
“……没有啦。”
玄女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
早上刚刚替阿青叠过羽衣的袁颂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慢条斯理地弯了一下唇。
不想继续被玄女问东问西,阿青只能转移话题:“对了,玄女,你刚刚在那个酒铺里吃东西,付钱了吗?”
玄女:“什么玩意儿?”
阿青一脸“你怎么能这样”的无奈:“我就知道你一定没付钱就溜了!”
玄女:“……???”
阿青一副过来人的导游姿态:“他们凡间是这样子的,上了街,吃东西,是要给银子的,你之所以没被逮住,是因为这里的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大家都默认他人诚实守信,所以没留意你付没付钱,你都不好好观察一下别人就贸然行事,这样很容易出事情的!”
袁颂笑眯眯地看她认真讲解的侧脸:“阿青真聪明。”
玄女:……你抢我台词!!
玄女:“那该怎么办?”
阿青一边皱眉思索,一边“不经意”地对着她露出了荷包的一角。
玄女:“这什么?”
阿青一脸“你真是少见多怪”的得意:“压岁钱,你没见过吧?”
玄女果然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感慨:“你压什么岁,什么钱压得住你这岁数?”
阿青无语:“我这是要帮你去付钱的意思!万一因为你没付钱,牵出一堆因果,到时候天道要你偿,你该怎么办?”
神仙下界受天道约束,所谓的约束,就是因果律。
有此因,及彼果。
结小因,终大果,善恶难论。
如果碰上难以估量的果报,天道就会降下雷劫,对不守信用的神仙进行惩戒。
虽然吃酒不给钱不至于害神仙遭雷劈,但那道落在身上的天雷还是让阿青心有余悸,不舍得玄女遭此大难。
玄女:“那我刚刚吃了一路,都没人问我要过钱啊。”
阿青:“……哈?”
玄女掰着手指头给她说了好几家店招:“我光等位就等了好久!关键是还不好吃!这凡间也太差劲了!”
阿青:“……”
玄女是会选铺子的,尽挑又贵又排队的热门铺子浑水摸鱼,难怪老板没空抓她。
阿青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她赖掉的那些账,觉得自己的压岁钱最多压一压她自己的岁,可绝压不住玄女的,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能屈能伸,转头望向袁颂,眨着眼睛叫他“哥哥”。
玄女就差没跳起来:“你叫他什么你再叫一遍?天呐,你这年纪的零头做他太奶奶都绰绰有余,叫他哥哥也不怕他折寿吗阿青你怎么回事啊!!”
袁颂被阿青煞有其事的表情可爱得头脑发昏,掩唇轻咳一声,表示自己稍后就差人送银子过去,温柔地叫她不要担心。
两个人的眉来眼去看得玄女牙酸,甚至有一瞬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玄女气呼呼地吃完一截鸭脖,抹掉嘴上的油,居高临下地命令道:“你还是把钱给我们吧,万一路上横生枝节,我们又得自己来偿这些莫须有的因果。”
天道循环,自有因果律约束。
神仙之所以不爱下凡,就是因为,保不齐跟什么人接触说什么话,中间牵扯出什么因果,惹出一堆麻烦事。
她现在不用想都知道,阿青绝对是在凡间惹了一堆还不清的债——
仗着自己修为高底子好,就一顿乱来!
玄女起身,叫了声“阿青”,是叫她跟她一起走的意思。
阿青立刻转了头,无奈地看他:“袁颂,我钱不够了。”
虽然的确不想在元月初一这样的日子跟她分开哪怕只有片刻,可袁颂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阿青无意识撒娇的时候拒绝她,只能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荷包,温声交代:“记住十丈之内,走太远了,我担心命契束缚到你。”
阿青下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知道了。”
掩上酒楼包厢的门,凭栏外摊贩的叫卖声就被隔绝在了身后。
玄女收起了在席间的一惊一乍,看着阿青忽地就露出了忧色:“怎么下一趟凡,伤得这么重?”
阿青:“有多重?”
其实在河堤对岸,她就看出她神格不稳、状态不对。
只是离得远不敢确定,一晚上见她活蹦乱跳,又担心是自己多想。
酒楼偏侧无人的幽暗巷口,玄女伸手点在她眉心,金色的华光顷刻间像水流照亮她四肢百骸,阿青整个人好似被碎瓷拼起来的一样,摇摇欲坠,风一吹都能散架。
彻底瞧清楚了她的状况,玄女也不知道这时候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离四分五裂就差一点了,你怎么能这么乱来?”
阿青狐疑:“有这么夸张吗?可我最近感觉还挺不错的啊,修为涨得飞快呢!”
玄女:“灵力是灵力,灵器是灵器,你的身体是容纳灵力的容器,现在出问题的是你的容器,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的灵器这样四分五裂,以你的天资,你这段时日存下来的灵气,只会更多不会更少,灵气没了,可以找个宝地再修炼,灵器毁了,你就彻底灰飞烟灭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跟你说?”
“那不是,还没四分五裂么,”阿青对这个结果其实也有预期,毕竟当初在林溪山顶那种状态下的羽化是不可能没有后遗症的,加上间隔那么短,她还受了一道可怖的天雷,能这般看起来好端端的,纯粹是她底子好,当然,跟袁颂这段时间的劳心劳力,也密不可分,“但比起这个,我其实更担心自己走火入魔。”
玄女像听见了一个天方夜谭,倒抽一口冷气:“你一块没有心的石头,怎么可能走火入魔!心魔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滋生出来吧?!”
阿青:“那我这两天跟袁颂待一会儿,时不时就不舒服,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
玄女难得认真起来:“是怎么样的不舒服?”
阿青思索了一下,跟她仔细形容了待在袁颂身边时,那股时不时蹿上胸口的、根本让人无法控制的酸意。
玄女对这种感觉完全不能感同身受,但架不住她准备充分,当机立断,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堆黄符:“我从太上老君那里拿了好多保命的符,咱们一起找找,总有适合你的!”
对上阿青一脸的目瞪口呆,玄女心有余悸道:“你都不知道我下来一趟找你我有多害怕,当然是能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了,就连不小心怀孕的落胎符我都备好了,我就算灰飞烟灭,也绝不给像牛郎这样的癞蛤蟆留后!”
阿青最近翻过袁颂好几本不同的《水经注》,已经见多识广,心想玄女好歹是变了男相来的,凡间的癞蛤蟆应当也不会走让她怀孕的法子,但怕说实话吓到她,干脆闭口不言。
阿青:“玄女,你待我的恩情,没齿难忘,倘若你以后做了冬神占我出勤的日子,我决不跟你逼逼叨叨地计较。”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自有天地规律。
倘若将四季当成不同的项目看,前头的项目一延误,连带后头的也会跟着被耽搁。
虽然的确很不想出勤点卯,但阿青咸鱼归咸鱼,归根结底,还是个有责任心的神,知道四季一乱,就会引得民不聊生,但偶尔拖延几日,问题不大。
同样一不小心就容易睡过头的玄女激动地揽住了阿青的肩膀:“好姐妹!”
两个神仙凑在一块,对着眼前那一叠各式各样的符咒翻翻拣拣。
阿青震惊地抽出一张“缚灵符”,问:“你怎么连这么厉害的东西都要到了?”
玄女白了她一眼:“还不是怕我万一跟那个绑架我的凡人闹得你死我活,快魂飞魄散的时候来救自己这么一道么!误打误撞,正好,给你用了。”
所谓缚灵,通俗来说,就是能帮神仙暂时锁魂、封住五感,以免妄念影响动荡的仙灵。
玄女将灵符往阿青手里一塞:“口诀还记得吧?你的仙体碎得这么惨不忍睹,这符刚好可以锁住你的心识,至于剩下的,等回去了我们再一块儿想办法。”
阿青没犹豫,将符纸夹在左手食指跟无名指上,明黄色的符就在顷刻间被点燃。
平地卷起的罡风吹开她的额发,照亮了她额前的一点朱红色的仙印。
符咒的释放和吸收都需要耗点心神,巷口不期然地传来两个少女的窃窃低语。
“哇!这就是崔家二哥亲手做的簪子吗?”
“好漂亮啊。”
“那你收了他的簪子,是不是就是答应他的提亲了?”
“……怎么有你这么烦的人?明知故问。”
那枚被随手丢进乾坤袋里的灵蛇簪猝不及防浮上阿青脑海,一个极其诡谲的念头如同一阵抓不住的风,轻飘飘地在她魂识里一闪而过,随着眼前越燃越旺的符火,阿青的视线也只是在那两位少女身上定了一瞬,起效的缚灵符便像温泉暖流涌过了她的四肢百骸。
玄女全神贯注地替她确认周围环境,看着她仙体里那一道道被灵符滋养过后越收越窄的碎隙,放心之余,也不免留有余悸:“胆子真大,居然敢向天道羽化献祭,仗着自己是块刀枪不入的石头,简直胡作非为,都不要命了!”
阿青闭着眼睛念口诀,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若非林溪山顶那场血雨,我们都不知道你偷溜下凡的事,青君只好托我一同来寻你。”
阿青没办法装死了:“我爹也来了吗?”
玄女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都伤成这样了,他能不来?!”
“……”
“你真该谢谢我,不然要让你爹看见你这副样子,不得心疼死?”
阿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他人呢?”
“山野农夫,叨扰贵席,望袁公子见谅。”
窗明几净的酒楼包厢里,凭栏外是精彩纷呈的闹市街景,凭栏里的袁颂,握着一件狐裘大衣,担心冬夜寒凉露重,阿青受冻,想喊她早点回来,于是就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她,可找了半天没找到阿青,一回头,一位带着斗笠的中年男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侧,款然笑着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观察了他有一会儿了。
见他目光怔然意外,一身农夫打扮的中年男人摘下头顶的斗笠,目光温和:“刚刚在河堤岸,袁公子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呼之欲出的答案于顷刻间涌上袁颂心头。
“我就是阿青的父君,春神青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