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冷了,阳光像哽咽一般退出了秋天,林离像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对于再次跨进刘书记办公室这件事,充满迟疑。
印象中,每次来这里都没有好事。不是领工作,就是挨处分。
不对,上次她也没挨处分,只是深刻反省,反省成边缘人。
“别板着一张脸,有好事找你。”刘书记坐在林离对面,面色平淡,叫人看不出情绪。
你找我,还能有好事?
虽是如此想,林离依然表现出一名年轻干部应该具备的素养:谨小慎微、举重若轻。
她拿着茶壶上前,给刘书记半满的杯子里又添了些水,表情略显狗腿:“您的吩咐,我的荣幸。”
刘书记点点头,颇为受用,也没说客套话,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吩咐她周末带其他工作队队员去老城区逛逛,充分感受一下H市的风土人情。
林离没拒绝,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你这是干嘛?”
“老板,活要干,饭要吃,总不能只逛不买吧。”
早感受到林离的胆大包天,没想到她连自己的钱都敢赚。刘远忠提了提嗓子,加大音量:“有这个说法吗?”
“有。”反正都这样了,林离干脆破罐子破摔,固执己见。
仅隔一米,两人却在眼神里来回交锋几轮,每次都经历殊死搏斗。
最后是刘远忠败下阵来,他从裤兜里抽出一个深褐色男士钱包,数了三张红色纸币递给林离。
林离笑得美滋滋。
“这是给你们队的参观经费,我私人给的。”
说完,他又掏出两张纸币,“这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也是我私人给的。”
精神损失?她?
见对面的女孩一脸蒙,刘远忠不得不把话说得再明白点:“之前害你受委屈了,也多亏了你,才发现镇政府在临时救助工作方面,确实存在短板和漏洞。”
“后续,我们会完善工作机制,主要是两个思路,一是雪中送炭,设立东塘村临时救济基金;二是完善队伍,依托S市的相关资金保障,推行镇村志愿者及公益性岗位。”
“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你放心吧。”
林离点点头。十月的安慰,来自九月一份始料未及的烫伤,她自嘲地笑了。
“你资助的钱,镇政府以后可以会还给你。”
“不用了”,虽然天色朦胧、暗日无光,少女的眼里却依然流光溢彩,“我从来就不后悔帮助她们,从来都不。”
回到办公室,林离一五一十地反馈领导的冤大头行为。
倪向东听说周末能出去玩,乐得在原地跳高。叶晓文则是拿起手机,刷起小番薯,时不时还问林离萝卜粄好不好吃、糯米饭好不好吃、葱油饼好不好吃。
陆淮坐在工位上,表情一脸荡漾,却没有给林离明确的回复。
“喂,”她用手肘推了推陆淮,没好气地问:“你到底去不去?”
“你是在邀请我吗?既然你都邀请我了,我当然大驾光临。”
糟糕,林离忍不住以手抚脸,这人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绝对又开始自恋了。
她忍不住拱一拱火:“大学的时候,约你就没成功过。现在怎么不社恐了?”
陆淮的苹果肌迅速瘪了下去。
回忆果然是一把好用的利器,既能伤敌一千,也能自损八百。
—
周六傍晚,林离穿了条荷叶领白色连衣裙,骑着共享电动车,像首歌一样欢快地流进了车水马龙。
她的目的地是,沿江路四宝街。
四宝街本来叫铭心街,只因老城区“一湖一塔一居一街”的特色景点均分布在这条街上,老市民和外地游客都开始管它叫“四宝街”,一来二去便改名换姓。
十月中旬天气,草绿叶茂,河水丰腴,林离在薄纱般的雾气中抵达龟峰塔,远远就瞧见了陆淮。
陆淮还是往常的装扮,黑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潮男必备的AJ1,整个人隐没在如夜一般的墨色里。
叶晓文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来回踱步,灰色小西装套装衬得她格外秀气。
而倪向东……林离放好车,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打量他那条夏威夷风情的花裤子,色彩斑斓、花色丰富,比他本人更像一幅浓郁的油画。
倪向东沾沾自喜道:“欧巴说过他很潮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竖起了大拇指。
龟峰塔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有“东江第一塔”的美誉。
他们拾级而上,脚下石砖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由白向黑的渐变,越往高处越白,越往低处越黑。
仿佛少有人能登至最高处,一览众楼小。
倪向东跑得最快,边跑还边叫唤:“我这个姿势行不行?”
林离很好奇他在和谁讲话,直至叶晓文移了移她手肘,指向陆淮所在的方位。陆摄影师正举着单反大炮,不遗余力地记录一个男孩的喜怒哀乐。
“半天不见,陆淮脑子秀逗了?”
叶晓文言简意赅:“我东哥舅舅是院里某所所长。”
哦,那还真是——情有可原。
龟峰塔仅有108级台阶,林离很轻易就攀上了观景台。倪向东老早就到了,见她一来,便热情地伸出手,毫不顾忌地揽住林离肩膀。
“陆哥,给我俩拍个。”
陆淮迟疑了一下,刚举起相机,取景框中,花裤子被人一脚踹飞,踉跄了好几步,退出了照片范围。
“叶晓文你干嘛呢?”
“美女合照,肥宅让开!”
林离情不自禁地贴近了小叶同志。她太爱这位侠女了!
在龟峰塔拜托路人帮忙拍了几张合照后,众人又循着潺潺水声走到了鳄湖公园。
所谓鳄湖公园,其实一条鳄鱼都没有,只是因其轮廓与鳄鱼相似,因此得名“鳄湖”。倪向东本来想抓条鳄鱼回去做宠物,得知真相后兴致寥寥,没走几步就说要吃东西。
林离只好让他们在沿街摆放的小摊上,稍作休息。
她点了四杯水磨豆腐花,四碗萝卜粄和一些炸串。这些菜肴都是开胃菜,叫人吃饱了也不会胃胀。
舀一勺白色豆腐花,放于舌尖,豆腐像月光流落湖面一样融化,不留痕迹。
唇齿间只留下纯粹的甜。
陆淮许是饿了,吃得最快,转身就去找老板娘多点些小食。
就在陆淮用蹩脚的客家话和老板娘解释时,林离瞥见倪向东的手机屏幕亮了,他看了屏幕一眼,然后把手机微微侧向叶晓文的方向,她又看了一眼。
亮光熄灭,两人在三秒内完成了一次重要信息的传递。
陆淮回来时,小木桌上只剩林离一人。
“他俩去哪了?”
林离摇摇头,摆摆手:“说有事要忙,着急回去了。”
“能有啥事,我开车了,能送他们啊。”
陆淮心大,放下满满一盘炸串,让林离继续吃。
三分钟后,他总算明白那两人为什么不找他送了。
和他一起入职的同事刚刚发来消息:S市规划院院长党工,正在为一个市级重点项目招兵买马,有意愿的人可以来内部竞聘。当然,竞聘之前,还有内部报名。
项目投入大,分红自然高,同为竞争者,他们当然不希望他去分一杯羹。
陆淮心想,真是高看他了,告诉他也不会怎样啊,他哪有机会?
察觉到陆淮手中动作变慢,林离轻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院里有个大项目,我没人推荐,去不了。”盯着桌上另外两个空位,他继续解释:“倪向东和叶晓文是副院长招进来的,他老同学推荐的学生,能去。”
林离很好奇:“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院长直接招的我呀。”
“BOSS直聘啊,66666……”
她竖起了今晚的第二个大拇指。
“个鬼。”陆淮迅速把剩下的残渣吃完,然后抓起林离,奔赴最后一个目的地。
古街里,人来人往,前来游玩的旅客络绎不绝。五颜六色的LED灯光暴露在修缮过的古建筑外边,争先恐后地绽放光芒,唰唰打在人身上,衬得人“灯红酒绿”,迷离又缱绻。
陆淮瞧见这既不古朴也不新潮的建筑外立面,侧身问林离:“你确定这是历史风情街区?”
林离笑了,笑声像被砍断的脆藕,断断续续:“是啊,只是修过头。”
路边有个拉棉花糖的大叔。林离给了他二十块钱。
大叔往机器里甩了几勺白砂糖,然后看它们交融、旋转,做离心运动。接着,伸进两根竹签,如蚕丝般纤细的糖丝沿着竹签攀爬,最终成为一个蓬松的甜蜜的梦。
林离把陆淮的梦递给他。他笑了,可她瞧见那里头没有一丝感情。
“要不回去吧,勉强是没有幸福的。”林离一边说,一边舔自己的大棉花糖。
“坚持坚持吧,好不容易出来玩……”
“我妈妈说,坚持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着勉强。你从来不需要让一个人坚持吃饭,因为他饿了就会去吃饭。”
“就像现在”,她走到陆淮跟前,伸出手索要,“我的棉花糖吃完了,你不想吃,我会自动和你要。”
“因为我真的想。”
说完,她转身往回走,陆淮则不动声色地跟上。
他们像一首倒背的诗,逐渐远离了人群。
“我——我只是有点烦,现在院里就我没有项目。”
“哦?”林离觉得有些稀奇,“BOSS直聘还会缺项目?”
陆淮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声沉沉,带着一丝讥讽:“我也不知道他干嘛把我招进来,反正就稀里糊涂的。
进来之后,我才发现,院里推行的制度有点像工作室,每个总工底下有几个干活的人,大家要抢项目、分猪肉。以前还好,现在市场不景气,总是拼个你死我活。”
“偶尔还要勾心斗角。”他如此总结。
林离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陆淮的处境,不乐观呀。和她一样,在工作上真是糟糕透了。
他们没在暗色海洋里,注视了彼此好一会儿。也许是谁向前了一步,也可能是谁后退了一步,他们后来便并肩站着,无声地陪伴彼此。
树荫之下,世界开始显现它的边界,盛满充沛的漆黑。林离听见一些声响,动人的声响正在发生。
陆淮比她更晚察觉到,却更早开始动作。他拉起林离的手腕就往声音来处跑。
“是烟花。”
夜空中,金黄色的游龙正在肆意遨游,屏息几秒后忽然绽开为各种图案的花朵。
花朵碎片率先砸进林离眼中,隔几秒后,声音才在她耳边走了一遭。
砰砰。砰砰。
“总算发生一件好事了。”陆淮说。
林离更正道:“不,是所有事情,终会变成好事情。”
狂欢的烟花持续在他们头顶炸响,染亮了整个夜空,染亮了他们的笑容,染亮了一些尘封的回忆。
十年前,她在迎新晚会上遇见美术学院的陆淮,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因绚烂的烟花对男孩的一丝偏心,爱上了他眼底的光。
而十年后,他们仍在一起,赏烟花。
时间啊,真是浪漫又狡猾。
烟花片刻不停地在陆淮的侧脸上变换色彩,红的、黄的、粉的、蓝的,黑的、白的、青的、紫色。
时光在他的脸上缓慢更衣,而他的眉眼、嘴唇甚至鼻梁上那颗黑痣,似乎都不曾改变。
珍存到如今。
林离想,她身边这个男孩大概以后也不会知道,哪怕在无数闪光之中,他仍是她永恒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