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画面不清,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闻琴趴在孔折枝膝上吐,早上没吃饭,只呕出了一些酸水。
孔折枝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似乎心情不错,丝毫不介意闻琴吐在自己的轮椅上:“我孔家多年饲养金翅一脉的禽族,只为挑选血脉精纯的小鸟。金翅血脉蕴于双翅,幼年便要斫去双翅,用以入药。”
画面剧烈颤抖着,闻琴的哭声淹没在刀锋入骨的劈砍声中。
“虽然金翅雀并非入药的良禽,但你身上流淌的金翅血脉,比大多数专门喂养的药禽都精纯。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抓着我的衣角,说你不想被斫翅,求我救你。还记得吗?”
画面被一双手扶正,继而陷入一片黑暗。闻琴闭上眼睛,可眼皮又被孔折枝用力拨开。
“乖,去和你的同族问个好?”
轮椅继续前行,穿过炼狱般的斫骨地,里面的空间更大,堆积着尚未清理的鸟尸。
闻琴一直在呕。画面闪烁抖动,好像世界要崩塌了一般。
但众人仍然看清——那赫然是由金翅雀堆成的尸山,地板上的血液已然凝固成黑色,层层叠叠都是碎羽烂肉,最底下积压的鸟尸已腐烂成泥,生了蛆虫,在死去多时的金翅雀眼眶里爬来爬去。
“我想你回来后大概很乐意再见他们一面,便没有烧掉这些尸体。”
孔折枝唤来傀儡拿起一只新鲜鸟尸,逼闻琴看。蜷缩的爪趾、白翳的结膜、扭结的绒羽,这是一只幼雀,喙边的黄还没褪。
孔少主的手掌依旧素白干净,未沾染丝毫血污,覆盖在怀里少年的面颊上,如情人一般轻缓摩挲。闻琴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哭,狠命咬住那只手,咬出血来。
“啪!”
画面猛地一偏,紧接着咆哮声劈头盖脸地砸来,画面摇晃到支离破碎:“好哇,焦尾——翅膀硬了?!出去一趟,还真当自己是只野鸟了!”
孔折枝的脸骤然逼近,鼻尖抵近镜面,眼中翻涌着暴戾的怒火:“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给那群扁毛畜牲当救世主?”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点一点剜进人骨缝中:“贱骨头!你不过是个卖唱的玩意儿,除了会张嘴叫两声还会什么?我告诉你,没有我,你早就死了!烂了!化成灰了!我把你养大,好吃好喝供着你,就是让你反咬一口的?果然畜牲就是畜牲。”
“连条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
这一巴掌,像是打散了闻琴所有的希望,孔折枝的脸在扭曲,整个画面变得灰败,沉沉的看不清楚。
后面发生的事情,众人心知肚明,闻琴被关在笼子里放在拍卖会上贱卖,孔折枝进一步践踏他的自尊心。
画面结束。
小屋里一时陷入沉默。
齐云霄一拳捶在桌面上,低声骂了句:“操。”
床上的少年发出些轻微动静,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闻琴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三张神情各异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你醒了?”
少年眨眨眼睛,话没出口,泪珠先滚了下来。
玉琳琅把小家伙扶起来,又轻轻地抱住了他。金钗上的珍珠流苏代替了她的耳后翎羽,扫过少年的金雀翎,相濡以沫的同族用这种方式慰藉着对方。
闻琴无声地抽泣着,眼泪像条流不干的小河,承载着无尽的悲伤、愤怒、恐惧。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世界终于彻底分崩离析,他从那场金玉堆砌的幻梦中苏醒,回首看来,处处血花,遍地白骨。
追求自由的代价是什么?是极致的痛苦。
他的前路又在何处?隐于茫茫中。
待他平静下来,祝乘春坐在床边,与少年平视:
“闻琴,你知道本君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闻琴摇了摇头。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天下间的事情终有离断之时,离了孔折枝,你不再是他人的附庸,抱拥了更广阔的天地。你入派的时候和本君说,宁愿死去也不愿被关起来,于是被他拿走了双翅,但后来你还是逃走了。”
闻琴呜咽着:“可是,如果我没有逃走,大家也不会出事……”
祝乘春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无需自责,他人之罪孽,不该由你承受。”
他缓缓道:“文君卖酒是为求生,你断翅却是为了求死。你从前叫焦尾,是自烈火而生的宝物,束于高阁,供人玩赏,而本君让你闻的琴音,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亦要坚守如一的梅风兰骨、剑胆琴心,你可知晓?”
闻琴眨巴着眼睛,懵懂地点点头。
“既如此,本君带你去个地方。”
祝乘春率先推门而出,齐云霄紧随其后,玉琳琅揽着刚恢复过来的小少年跟在最后。层层深入矿脉深处,玄晶矿愈发精纯,寒毒也愈发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白雾,就连齐云霄都感觉到皮肤上起了一层寒意的颤栗。
周围玄晶的颜色更加浓郁深邃,寒冷刺骨,肢体逐渐变得僵硬,只有不断运转灵力才可维持行动。
如此严寒,就好像灵魂也会被永远冻结此处。
玉琳琅和闻琴越走越心惊,此地他们虽是头一回来,却莫名觉得熟悉:“这里是……”
下行到一定深处,似乎迈过了什么分界线,周遭的温度逐渐缓步上升,矿脉里的玄晶开始褪去了颜色。
众人继续深入,空气中的温度持续攀升,到了后来,竟如烈火灼肤,炽烫燎人。
终于下到了最底层,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要被热度融化,好似已接近地心。站在断掉的玄晶矿石上往下看去,底下是一方不断鼓胀冒泡的岩浆池,赤金色岩浆如活物般翻涌,仿佛地龙之息,梵天热浪为玄晶壁洞里的金翅雀卵提供滋养的灵气。
“啪擦”,有小雀从中破壳,眼睛还没睁开,拍着小肉翅膀唧唧叫着,便有傀儡贴着岩壁行走,将还没长出羽毛的小鸟抓出来,从另一条矿道中带走。
祝乘春道:“阳极必阴,阴极必阳,玄晶矿脉髓心在于熔岩池,是金翅禽族的孵化地。闻琴,琳琅,你们可还记得这里?”
两只鸟儿摇摇头,眼中闪过迷茫神色,然而闻琴的耳缘翎羽已经舒服地舒展开来——他的身体喜欢这里。
原来火池并非他想象中会吞噬一切的可怕物事。被九寰通宝以玄晶之力压制多年,他们早已忘了——自己是从火中诞生的生灵。
祝乘春走到他身边,指着下方的岩浆和周遭被烘烤脱色的玄晶石壁:“本君曾和孔家家主交易,因而知道些北冥玄墟域的密辛。上古时期仙魔大战,凤凰九雏之金翅凤陨落于北冥,烈火经久不息。凤雏的血烧穿地心,化为熔岩池,凤雏的灵息则化为玄晶矿脉包裹住火池,保护北陆上的生灵不受烈火焚烤。
金翅禽族即为金翅凤后裔。这些鸟儿在此安养生息,与火为临。直到九寰通宝发现了玄晶矿脉,连带居住于髓心的金翅后裔。他们开始大肆开采矿脉,垄断玄晶,驯化金翅禽族——便是现在你们所看到的一切。”
小雀自出生便被傀儡抱走,一代代灌输忠于孔氏的教条,他们被玄晶压制着本性,还要被斩断双翅用于制药。
偶尔出现一两只叛逆的小鸟,也会被商行无情镇压,毫无觉醒可能。
然而,眼下出现了闻琴这个变数。
祝乘春道:“闻琴,你知道该做什么吗?”
仿佛受到了体内血脉之力的感召,金发的小少年仰颈鸣叫,耳缘羽翎生长张开,整个人化为金灿灿的鸟形。他展开双翅,在熔岩池上空鸣叫着,环绕了整整三圈,似乎还在对身下的火池心有余悸。
毕竟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恐惧面前。
就像违抗主人的命令。
就像……此时。
小鸟最后看了一眼玄晶矿石上的众人,洒下一串悦耳清鸣,他不再犹豫,如一道金色流光,敛翅坠入沸腾岩浆之中!
熔岩池安静一息,骤然暴涨,宛如洪潮降临。岩洞里的鸟蛋尽数漂浮在了岩浆之上,来不及逃走的傀儡被烧成了灰烬。
金焰上升燃烧,火舌燎至众人站着的玄晶矿石,除了玉琳琅,其他人皆往来时的矿道狂奔而去。
身后岩浆如地龙出窍,顷刻奔涌至足下地面,脚后跟烫得要起火泡了。
齐云霄身体一轻,祝乘春这家伙忽将他拦腰抱起,以更快的速度冲出洞去!
岩浆紧随其后。
轰!
一如火山喷发,声势滔天,熊熊火光映亮了半边天。这一座玄晶矿脉被赤金色的岩浆整个淹没,就像所有的罪孽都落入了红莲业火之中,岩浆奔腾,烈焰燃烧,要烧它个干干净净,要烧它个清清白白。
祝乘春一路抱紧齐云霄飞到高空,这边的矿脉喷发带动了地下的其他熔岩池,俯瞰下方,城池仿佛被一条金色的河流环绕包围。更远的远方,越来越多的岩浆喷发了,在黑沉沉的玄龟陆地上,炸开一朵朵绚烂金花。
东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