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队人马从大本营出发去往C1营地,这里位于冰舌上部的一个雪坡处,海拔大概5400米。天气情况依然良好,晴空万里,风也不大。林思夏的高原反应似乎又重了点,但她自己说不碍事。队医给林思夏做了检查,让她随时更新情况,不要勉强,同时叮嘱穆远要注意林思夏,如果有异常就随时往回返。穆远倒是一切良好,领队对这个第一次上雪山的师弟有些刮目相看。
第三天,除了少量人员留守C1营地,大部分人员来到了C2营地。这里海拔6000米,位于一处台地附近,路上有一段超过50度的大雪坡,大家花了八个小时左右,终于到达C2。穆远和林思夏在队尾,一路上穆远都在观察她的状况。林思夏表现的十分兴奋,连吸氧的次数都变少了,似乎明天能够冲顶给了她很大的激励。抵达C2之后,穆远赶紧安顿她休息,烧上热水,并测量了她的血氧情况,各项数据都有点卡线。穆远向领队汇报了情况,领队征求林思夏的意见要不要就到此为止,退回到C1营地,林思夏不同意。
“我没事儿,我要登顶。”她坚定的说。
领队沉吟了很久,同意再观察一晚,明早再测一下血氧饱和度来确定。另外,领队初步确定了首批冲顶的队员名单,一共5人,他征求穆远的意见要不要也首批冲顶,穆远回绝了:“我和思夏一起第二批冲顶就好,她要是没有办法登顶那我就算了。”
“别啊,你都走到这里了,就差一步,你不要放弃自己的机会啊。”林思夏一听穆远的想法,有点着急。
“我是因为你的邀请才走到这里,我已经很满意了。三个月之前我连桑丹康桑在哪里都搞不清楚。我不会丢下你自己去冲顶的,这对我没有那么重要,和你一起冲顶才重要!”
领队拍拍穆远的肩膀:“那就这么确定了,穆远第二批冲顶,你今晚注意观察林思夏的情况,有问题随时上报。”
林思夏还要争辩,被领队按住了:“少说话,好好休息,你这次看人的眼光不错。”
穆远敏感的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当天夜里,穆远没睡。他守在林思夏的身边,观察者她的情况,林思夏倒是睡得很安稳。到了后半夜,林思夏的呼吸声音略发轻微了,她咳嗽了几声。穆远从暖水壶中倒了些热水,推了推她。
“喝点热水再睡吧。”
林思夏没理会,只是轻微的哼了一声。穆远又推了推她的手臂,林思夏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穆远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找了头灯打开,发现林思夏面色煞白,嘴角有一点粉红色泡沫状的唾液残留。
“思夏,思夏?”穆远开始用力的推她,林思夏勉强挥了挥手,眼睛几乎睁不开。
“领队,有情况!”穆远大喊起来,帐篷里的人们都醒了。领队过来看了一眼,安排测了一下血氧饱和度,数据只有70%。
“坏了,高原肺水肿!马上吸氧,她需要尽快返回大本营,然后赶紧返回那曲的医院治疗。”
“我带她回去,现在动身。”穆远套上羽绒服,给林思夏把便携式氧气瓶的流量调到8L/min,让她把氧气瓶抱在手里,用抓绒衣把她的手和氧气瓶绑在一起,确保不会掉。他手忙脚乱的给林思夏穿好羽绒服,带好帽子手套,再把登山鞋系好。确保没有忙中出错之后,他找了一个登山绳,五花大绑的把林思夏绑在自己背上。
“领队,那我带她下山了。”
“好,我让贡布次仁和你们一起下去,沿着原路返回,注意安全使用绳索,不要着急,一步一步走结实,尤其你还背着一个人,幸好天气还可以。”领队转身和本次聘请的本地向导贡布次仁交代了几句,走过来拍拍穆远的头,“以后欢迎随时来登山队玩,你是个好小伙子。”
“收到队长,那我走啦!”穆远把身上的登山绳紧了紧,跨步走出营地,把锁扣挂在腰间,和贡布次仁用绳索保持好安全距离,向山下的一号营地走去。
“没成想是这么一个结果,本来应该是我罩着你,结算变成了你背着我,害得你也没有登顶…”迷迷糊糊中,林思夏在穆远耳边小声说。
“好好吸氧,多和我说话,不要睡过去。”穆远小心迈着步子,嘴里念叨着不停。
林思夏浑浑噩噩之中,也不知道自己和穆远说了些什么。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见到天边有一朵七彩祥云,飘到了桑丹康桑山脚下,村落里有好多人,炊烟袅袅,大家生火做饭好不热闹。她身骑白马,身旁满是格桑花、波斯菊、绿绒蒿、龙胆花,地面上的火绒草接天连地。林思夏翻身下马,光着脚在草地上奔跑起来。她越跑越快,把身后的呼喊都抛在耳后,她经过了山脚边那片七彩祥云,从云彩上忽的冲下来一个人,一个擒抱把她扑倒在地。她戛然而止,朦胧中看着把她扑倒的人,有点像穆远,又有点像至尊宝。
一缕阳光照在林思夏脸上,她醒了。
周围没有格桑花,没有火绒草,只是一个简单的病房,白色墙皮有些脱落。她穿着住院服,带着氧气面罩,旁边的氧气瓶表盘指针稳定在3L/min的读数上。不远处,穆远蜷缩在一个土绿色破沙发上面,胡子拉碴。林思夏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穆远拄着脸的手肘从沙发扶手上滑了一下,他也醒了。睁眼看到林思夏正望着他,穆远一下子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你醒啦?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医生。”
穆远跑出病房,不久又和医生护士一起返回来。医生给林思夏进行了检查:“虽然当时的情况比较紧急,但是好在从山上返回的很及时,静养两天之后要尽快返回低海拔地区继续调养身体,循序渐进恢复避免留下病根。”
“好的,谢谢大夫。”穆远点点头,转身问林思夏,“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想喝点粥。”
“好,你等着我去买。”
过了一会,穆远抱着一个塑料盒回来了,“医院门口没有粥铺,我买了些酸奶回来,你先吃一点,一会我再去找一下。”
“领队他们怎么样啦?大家登顶了么?”
“很顺利,他们当天5人登顶,第二天又4人登顶,天气情况良好,很成功。现在他们已经都返回大本营了,预计明天就和咱们汇合了。大家很关心你的情况,我和他们说了不用太担心,医生说处置的很及时,只要静养就问题不大。”
“今天距离登顶几天了?”
“三天。咱们下山很顺利,下到大本营之后贡布次仁找了三匹马,赶到那曲人民医院之后,正好从北京来的援藏医疗队也在,处置非常及时,大夫说让你好好休息。”
林思夏叹了一口气:“连累你也没能登顶。”
“什么登不登顶的,你没事儿就好了。”穆远怕林思夏不相信,又拍拍胸脯:“你看,我一个东北人,上大学之前从来没离开过老家,到北京后也很少离开学校。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戈壁、雪山。在C2营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银河,桑丹康桑的峰顶只距离我几百米,所有这些已经远超了我的想象,至于是否登顶,已经无所谓了。”
“不会遗憾么?”
“山会一直在那里,人并不会。”穆远语重心长。
“是啊,人并不会。”
穆远把酸奶盖子揭开,插上塑料勺子递给林思夏,接着说:“昨天你手机在响,是你的父母。我没敢接,给他们回了一条信息,解释了情况。他们正往这边赶过来,明天应该就到了。”
林思夏把氧气面罩摘下来,吃了一口酸奶。藏民的酸奶醇厚,她精神为之一振。
“我在路上,迷迷糊糊的和你说什么了吧?”
穆远开始剥桌上的桔子,“你是说了很多话,不过声音小,又前言不搭后语,反正就是很多花啊,草啊,云彩啊,至尊宝啊,都是些我破解不了的乱码。”
林思夏呵呵笑了起来,这些个关键词她能够串起来,但穆远肯定是一头雾水。她把酸奶放在一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把他从专心致志剥橘子的状态中打断,“你听说过山鹰社么?”
穆远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意思。
“山鹰社是博景大学登山队的名字。去年暑假,山鹰社尝试登顶希夏邦马峰,结果在6700米处发生了雪崩,五人遇难。”
穆远睁大双眼,橘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迟疑了半晌,问到:“这里面有你什么人么?”
“并没有,情况比这个略微复杂一些。”林思夏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父母都是律师,在北京的律师界算是小有名气。他们一直希望我能够继承他们的事业,但是我兴趣不大。高考那年,我选了晴湖的中西文化实验班,多少也有和他们置气的因素在里面。不过他们很坚持,我还是在大一结束的时候转到了咱们校法律系。”
林思夏把腿挪下床,尝试站起来。
“别乱动,医生说你要静养。”
“躺了两天,感觉腰都要断了,我要上厕所。”林思夏示意穆远扶一下自己。
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转悠起来,林思夏接着说:“刚转系的时候,我压力很大,感觉很多课程内容不熟悉,也不太喜欢,有段时间休息不好,体重掉的厉害。我很慌张,去系版问怎么办,有一个师兄给我回了帖子,说跑步可以缓解焦虑情绪,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始啊,他说可以带我。”
林思夏示意穆远在女厕所门口等她一下,穆远于是松开手,在门口摆了一个站岗的姿势。
“你这个站军姿的习惯还是没变哈。”林思夏抓住时机嘲笑他一句。穆远脸一红,他知道林思夏说的是大一上学期他在6号楼门口等唐晓如的情形。
过了一会,林思夏从厕所出来,穆远扶上她,继续在走廊溜达。
“我约上那个师兄,后来才知道他是校登山队的成员,就这样,我开始和他一起跑步。最初的想法只是缓解压力,后来却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在这个过程中,我对这个师兄从崇拜到仰慕,后来到依赖,我觉得离不开他了。”
穆远把林思夏扶回到病房,林思夏恢复成半靠的姿势,她把氧气面罩戴上,稍事休息。穆远本想让她先不要说了,但是她示意自己不打紧。
“去年暑假考完试,在他回家上火车之前,我向那个师兄表白了。他答应我,回来之后就在一起。我满心期待等他放假回来,但是没过两天就联系不上他了。快开学之前,他给我发了个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我去找他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我才搞清楚。他心里有一个暗恋女神,这个女生的男朋友是山鹰社的骨干,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年山鹰社发生了雪崩事故,他的女神情绪崩溃了,他第一时间就赶去陪伴安慰,终于获得了女神的芳心,而我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备胎。”
随着林思夏的陈述,穆远心中的疑问拼图一步步复原,他明白了对方这两年的辛苦和挣扎,以及转变的历程。他忍不住追问几个关键拼图的线索:“思夏,我能不能重复性的问你那个问题?”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主动的邀请你参加这次的活动是吧?”
穆远点点头。
“因为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喜欢你的。”林思夏大大方方的承认,没有理会穆远的惊诧表情,“也就是个短暂的念头,那时候你在忙着追唐晓如,我也在和家里抗争转系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儿。这学期偶然跑步又遇见你,试着邀请你来参加山野协会的活动和训练,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对你仍然有好感。”
林思夏注意到穆远整个人肢体语言的变化,示意穆远不要说话,“穆远,你把我背下山的时候,我梦见自己在长满火绒草的山坡上奔跑,直到一个人把我扑倒了,扑倒我的那个人,有点像你,有点像那个师兄,还有点像至尊宝。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这里,浑身上下都在疼,我明白我的问题是什么了。”
“你的问题?”
“对。一直以来,我都在试图引入一个新焦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我通过加入山野协会转移转系的压力,我通过把你引入山野协会转移我失恋的挫折,我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本身。我相信你把我背下山后,在你心里我就变的份量很不一样了,不过在那样的极限环境下,在生存本能驱使下,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分辨能力?你呢,你觉得有分辨能力么?”
穆远被林思夏问到了七寸上,双肘顶着膝盖,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要分辨什么?在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一开始,我只感觉你这两年变化很大,具体经历了什么无从得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感觉我越来越喜欢这项运动,也越来越期待每天在十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