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咒灵像一只漏气后悬浮在室内的气球。只看轮廓,它竟然是有些好抱的样子,有着圆中带着顺滑的弧度,表面的皮质给人柔软而朦胧的观感。
咒灵长着很多双眼睛,黑色头发从打满褶的顶部垂落在地,像气球粗糙而毛躁的绳子。肉团表面的眼珠都在不停乱转,毫不在意的一遍又一遍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类,乱长的睫毛扑闪着,随着呼吸传递无法被理解的频率。
这是一只再脆弱不过的低级咒灵。没有神志,甚至没有攻击和躲藏的欲望,无害的和盆栽一样……却带着微弱的术式痕迹。
术式是高级咒灵的标志。传说之中,拥有顶级术式,能够展开领域的高等咒灵进化的像是真正的生物,能吐人言,具有完备的人形。
这只咒灵到底是什么呢?是木下先生在日复一日的思念和无望的等待中,用自己在往复的怀疑中搅出的愧疚生成的蝇头吗?还是被祈祷召唤、借托老人的愿望现形的亡魂?
形状恶心又骇人的咒灵却没有丝毫自觉。它顶着莲见月影审视的目光飘去过来,竟然开始小狗一样贴着少女的腿转。半晌,像是后知后觉的发现气息不对,咒灵又慢吞吞的飘向木下先生。莲见月影下意识抬起手,想拽住它。但她只拉住了别的东西:咒灵稀稀落落的“头发”上,竟然还七零八落的挂着一根红绳。
是了。木下先生,根本看不清它。老人带着隐约的直觉,将咒灵的出现瞒的死死的,还怀抱着这么多年积累的,扭曲为偏方一样的咒术知识。没有咒术师告诉过他如何照看咒灵啊。他为了能随时看到咒灵的影子,不知道是怀着怎样难言的期望将红绳系在了咒灵身上……
现在红绳又一次被牵起了。木下隆像拍一只行动迟缓,没什么精神的老伙计一样,轻柔又珍重的拍拍咒灵的“头”。
莲见月影怔怔的看着这扭曲的一幕。这究竟是诅咒,还是祝福?曾经有无数两人携手走过的日子,那么多年的是非曲折,小小的争执和温热的心跳都被叠在了咒灵丑陋的皮肤里。这具无意识的负面情绪与诅咒的产物,从咒术师血脉中的扭曲里诞生,析出的好像自然都是同样丑陋的,恶心的,有擦过呕吐物的臭抹布味的情感。但为什么。当木下先生将手搭在它头上时,还能从心底温柔的笑出来?
她不禁向前一步,想要用自己的术式打破这荒谬的画面。但老人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木下先生的手像搭在爱人沉睡的脊背上,无意识的,哄人睡觉般拍起来。
咒灵回应他了。
没有词句,无意义的低吟组成断断续续的音阶,如同一首即兴演奏的摇篮曲。女人沙哑的声音像要让月夜也一同睡去,带着无尽、隐秘的祝福和爱意。
咒灵好像要哭了。它数不清的眼睛中蓄上了星星点点的东西,一眨一眨,瞳孔中却还是映着虚无。爱抚逐渐停了下来,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也断断续续如同逐渐卡住的八音盒。于是歌声落空了,思念也是。
它的“爱人”是普通人。他听不见的。
老人将手垂下来。他再一次将红绳紧握在手中,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把结都解开了。陈旧的红绳最终回到了他身边,被叠的公公整整。木下隆一倾手,所有被梳拢的缘就都坠在了地上。他从此再也看不清咒灵呼吸一样的浮动了。
“也应该结束了。”他用力的释然一笑,没有退一步:“这就是,我的咒灵。”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嘉美子很喜欢唱歌。她唱歌时真是永远不在调上,却能那样享受,那么没心没肺的傻乐着和拍子动起来。她也会给孩子们唱摇篮曲,只有这时才用心一些,像个样子……”
木下隆终于叹息:“自从我发现…它,我总会在梦里听见嘉美子的声音。”
他哼唱起了没有调子的歌。无意义的音阶在小房间里铺展开,一拍混着一拍。咒灵的歌声于是逐渐流畅起来,两道声线重合在了一起,相互托举,呼应。
或许是巧合吧。看不见咒灵的眼睛叠上没有神志的,咒灵的眼睛。他们就这样深深的看着彼此,属于两个世界的歌声交融在一起,自相遇那天起就从未分开过。于是房间似乎也在月夜中旋转了起来,光落在它的无数只眼睛里,漫开摇曳着长尾的星轨。
她或许也和木下先生一起疯掉了,莲见月影想。她看向伏黑惠的眼睛,少年眼中的自己倒立着,神色坚定。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未曾被人命名的奇迹。它像石缝中长出的绿芽,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只会向着温暖的太阳,用力向下扎根。也许这种奇迹会生长在所有最崎岖贫瘠的土地上,不论它是物质世界和咒力的缝隙,还是——生与死的缝隙。
心中只有死寂的人大概看不到它。装满疯狂和算计的人,也永远找不到它。但,莲见月影想。她愿意相信一个缥缈无边的梦想,捍卫尚存的一线生机。那她有勇气能抓住这一点奇迹……让它开花吗?
普通的术式大概是不行的。那么,就让她用上领域展开吧。
“伏黑同学。”她听见自己说:“我可能要稍微的、小小的,违规操作一下。木下家的咒灵是你先发现的吧……?如果那时就已经下了守口如瓶的决心,你有和我一起违背咒术界禁忌的准备吗?”
伏黑惠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少年依旧听完了她的发言,思索片刻:“学姐想要做什么?如果是要一起藏匿这只咒灵的话……”
“……比这个更过分一点。”莲见月影歪头看向木下隆:“但是,首先,我要先与你确定——你有觉悟吗?如果残存于此的真的是嘉美子小姐的灵魂,如果她有可能重返世间,但只能借托咒灵的形态……”
“木下隆先生。咒术界中存在一位被判死刑的特级咒术师:乙骨忧太。他的爱人以特级过怨咒灵的形式留在了他身边,从此他受到来自咒术界最强的直接监视,随时都可能被处以极刑。如果我唤醒了她,却只能留她面对你带着愧疚的自我诅咒;如果代价是让你也面临和乙骨忧太一样的处境……”
“那位咒术师,”木下隆的神情却远比莲见月影以为的要平静:“他的爱人,会为此感到痛苦吗?”
莲见月影被意料之外的问题卡住了一瞬。她随后带着笑意感叹:“里香啊。我见过她一面,能留在忧太身边守护他,与他并肩作战……那孩子很满足,很开心。”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木下隆紧绷着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向前迈出一步:“请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即使要付出我的生命……”
“你已经付出过代价了。”莲见月影看着木下隆:“不如说,我赌上的只有自己。好消息是,我还蛮有信心的……对我掌握的法则的信心,与对我们这些咒术师掌控不了之物的信心。如若我的降灵成功了,那将是能驳倒他们的最好的外应。”她再次看向伏黑惠:“说是这么说啦。其实我还没试过这么用我的领域展开,不过嘛……我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也变成特级咒灵的一部分,陷入暴走里香的状态,变成不得了的怪物。虽然我有不会挂的自信啦,但这附近的所有人就不好说了。”
“惠。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请联系五条老师。今天以后,”少女一拍手掌:“我们就是共犯啦!”
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简单的帐落下后,莲见月影轻轻捧起已经停止歌唱的咒灵。它沉默着,如同石块、巨岩或是山峦,也像陨星、天体和夜空。灰色的咒力将它覆盖,莲见月影闭上眼,向咒灵寂静无边的黑色宇宙中发射她自己的信号:“领域展开——【虚无之里】”
少女踏上终点不明的旅程。
她已经疯掉了,莲见月影如此确信。最初,世界都被暂停了一瞬。但是冰山崩塌前的宁静马上就被打破了:灰色的狂潮猛的掀起,吞没她和咒灵。混乱之中,她几乎是本能的拼尽全力,向着她坠落之初锚定的那一点点核退去。这过程是如次艰难滞涩,就像让一株花逆着时间生长,让坍塌的行星重新归于稳定。她能感受到警告,冥冥间有一双无形的手拽弄着她,阻止她跨越这道线:她的术式不应该被倒施在咒灵身上,用于将可能存在的亡灵拖回生者的世界。
这是危险的赌博。生死不是能被轻易逆转的。死亡拥有它的尊严,不容一点挑战。她将自己的一切压在了赌桌的另一边:只为捕捉那无法被证明的、永远转瞬即逝的爱。
融化,四周的一切都像滚热的糖浆,带着浓稠的巨力。在潮汐中逆行的少女抓住自己快要消融的意识,全力向前游去。似乎远在世界彼端的地方还有一个漩涡,她凝视着自己的目的地:漩涡中心的咒灵。它的外壳已经消解,组成它的情绪和记忆若隐若现。
冰冷的海水倒灌,没有一丝光从深黑中逃出来。恍惚中,莲见月影被迫接受了咒灵的核。画面和情绪挤占她的脑子:无数个夜晚,木下隆在绝望的自责中近乎篡改自己的记忆。他已经濒临极限,两度处决至亲将他推向精神崩溃。他相信自己放下了刀,宁愿相信爱人会回来——就算是以被他诅咒的,咒灵的形态。他想她,不抱一点希望的想她,即使她的身影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他只朦胧的记得五条嘉美子的黑发,以及笑起来像弯月牙的眼睛。但是没有,这里没有莲见月影要找的东西。唱着歌的五条嘉美子在哪里?为什么这里只有木下隆的回忆,密密麻麻,让她刚刚听见的摇篮曲都像是一场盛大的自我欺骗?
请给他,请给我一点回应吧。咒灵酸苦而恶心的味道充斥她的灵魂,莲见月影驱动着最后的意识在咒灵浓黑的核里探索:她曾以为这里有人类最为珍贵的宝藏。难道这真的只是人类无意义的祈愿,收不到一点回应吗?
她即将在咒灵中迷失。她的咒力和术式都逐渐流向咒灵,少女的身影马上要先一步消失在混沌的大海里……
有一片金色的落叶,缓缓飘在莲见月影竭力向前伸的手上。咒灵的深处好像出现了枫叶般鲜红又炽热的和服衣料,远处的风吹来,谁拉了少女一把。咆哮的海也被安抚了,波浪相互低语着,扶着彼此陷入沉静的深夜。莲见月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