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渡望着宿梨,一时间居然有些无言。
宿梨叹了口气,她心底也难受,上午待程渡休养好一些的时候,她带着程渡去重新找了孟嗣。
孟嗣那个时候是在等着她们的。
当日城南的寺庙还是破烂不堪,而孟嗣就这么坐在门口,等着两个人的到来。
桃花源的地点孟嗣只知道一处,在他刚上任那年恰好是绥祯二十年,这些消息孟嗣一字不漏的都告诉了宿梨和程渡两个人,而孟嗣受审堂之理,程渡也不能走开,他要做的就是呆在衙门里面,等待上面派人下来
宿梨一时半会调整不过来情绪,她总是最讨厌突变的事情的,比如一个人早上好好的,到了下午怎么就会变成那幅样子,这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萦绕着她,或许也不止萦绕在她周遭。
程渡坐在床边,有些颓废的低着头,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恍恍惚惚的把前半生都回忆来一遍,他总觉得自己是不幸运的。
父亲五年前客死边关,连尸体都未曾找到,为国效力最后连葬礼都不能大办一场,母亲忧思过度下种种原因他的官爵也耽搁了很久才继承,而母亲两年前好不容易把病养的好了些,他寻到的梨花图却还没有送出去,人就抛下他走了。
说到底是命不好吗?他又能怎么去怨。
他现在又将孟嗣送进了监狱。
说起来孟嗣他在小时候见过那么几次,那时候军营里的人都会逗他两句……他要去查案,程渡想,他不能让宿梨一个人去查这起案,宿梨原本就是被他拉进这件事情中的。
这件事以后,他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又有没有这个能力再去保住宿梨。
他哑着嗓子,手一直不肯松懈的紧捏着,心里不断想着他其实早该死掉了,跟着他的父母一起,葬送在边关才好,可偏偏世上就留着他一个人。
留他一个人孤独,留他一个人怀念,这起案件无论怎么样他都要去查完,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孟嗣。
宿梨望向程渡,像是声音轻轻落下,在问他。
她的眼神总是最动人的,程渡被她的眼睛如沸水烫手般烫了他无数次,从第一次见面时她眼里的单纯,到决定去查案的坚定,以及在酒馆门口对他的执着。
他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鲜活的人了,像是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那时也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似乎有她在,气氛就会好一点。
而此刻的她捏紧了衣袖,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一个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程渡打断
“宿梨,逃不逃?”
宿梨愣了几分,望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问话不过三秒便已有了准头“好。”
二人留着最后一坛三月春,原是要给孟嗣尽完的。
但他喝只喝了一半,剩了一半,宿梨将酒坛取出,只想起孟嗣那一句
“多了。”
“不过也好,昨日不尽兴,今日酒壮怂人胆……”
她手一抖,漏了两滴清液。
君子从不拘小节,此时程渡已经端好了杯子,将酒杯对向她,她压着眉毛,坚定的看向程渡,一去再无回头路。
酒杯轻撞,只留下两杯空杯留在房中。
屋外没有人看着,想来是程渡身份摆在那,亦或许是特意安排,上面的消息未曾下来,程渡能活动的空间便还算大。
宿梨待在画里面,两人都是万分的紧张,她其实一直在想,在程渡说出那一句一起跑的时候,她有没有理由去劝他,这一步是必死的棋,但同样的,程渡没有庇护,他愿意豁出去自己,她也没有理由好去劝的。
毕竟面见孟嗣的人不止她一个人。
大门口肯定是走不了,两个人找了个就近的墙翻了出去,照着孟嗣所说的寻到了城北庙外,沿着后山进去。
庙宇是为了让长松县之前的流民有一个安生之地往外扩的,本就远离城区,后山在此之前就是没人管的野山。
两个人走的快,得在官府的人发现他们逃跑之前先一步走到后山,路程不算长,但孟嗣说的桃花源地点只有一首谜底诗。
流水送人去,忽见桃花源。山月云成峦,绕思百味间。
流水桃花,山峦浮雾,这个意向难说,好找不好找的成了个哑谜,有心人知无心人愁。
宿梨原本是呆在画中就好了,但她要自己出来走路,程渡没同意。
“你出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会拖后腿吗?”
程渡看着她,低声咬牙说了一句“蠢材。”
“这个时候了,谁又能说谁蠢?”
两个人保持着一个速度,谁也没有落了进程,等到天边一望无际的蓝染上了绯色,眼见的光越来越暗,程渡准备拿着来时抽空买的火折子点染了临时做的火把继续寻找。
却被宿梨拦下,她指着不远处的湍急河流“现在也过不去,绕路也麻烦,趁着天色还不晚,要不要再去高一点的地方看看?”
程渡迟疑了一会,今夜将手中的火把灭了。
“我们上北边那座山。”他手一指,宿梨便望去,眼瞧着那座山比较好爬,南面是一个大斜坡,只是再往北边是悬崖峭壁,没有退路。
但那座山离得近,恰好这边地势够的到那的半山腰,走快一点,兴许真的能赶在天黑之前去再瞧一眼远处的样貌。
宿梨瞧着那座山,她无端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恍然想起从前看小说时总看到主角会因为某些原因而跳下山崖,那他们这次会不会也像小说里说的那样?
如果掉下山崖,能不能像有主角光环的人一样活下来?
但再不找就要来不及,一个晚上的时间山里面的野兽出没是一个威胁,而另一边的官兵搜捕也是一重威胁,等不到明天早上。
他们加快脚步要走到山顶,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宿梨往后瞧了一眼,她没有想到官兵追的这么快,只是在山脚下的木林里头,和他们来时的方向正相反,按理来都是木林,现在应该看不见他们才是。
宿梨想着估计只是看见了个身影,但时间也不算太过于充裕。
但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再无退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山底下的急流声湍湍而去,源源不断的听的人心慌,宿梨却忽然想到了那首诗的流水送人去。
“程渡,程渡!”她步伐未停,却忽然拽来一把程渡的衣襟“我想到了,流水送人去…送的是死人!”
“什么死人?”
眼瞧着快到山顶,程渡越来越慌,但听着这话,他眉头一跳,猜到了宿梨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的道“你想跳下去?”
“我是鬼,我跳下去不会死的。”宿梨先一步“他们保不齐没有看见两个人只是一个身影,现在天快黑了,我就这样跳下去,他们也不知道,就全当你死了,况且那诗里说了……”
话还没说完,程渡猛的拉紧她,打断了她的话“你蠢吗?!万一看见的不只有一个人,你掉下去不知生死,我被活捉……”
“所以你要护好那幅画!”宿梨挣脱开来“只有这个办法,而且就算你被活捉无非还能有一线生机,在李之德的消息下来之前他们都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程渡又重新拉着她往上走,现在是两条死路都摆在他面前,如若真的要他去赌,他该怎么选。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不行。”他低声说。
宿梨愣了愣,忽然一阵酸意涌上鼻尖,没来由的说了句“我不蠢。”
“不是蠢不蠢的问题。”
离山顶还差几步路,两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宿梨硬将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裙撕的更开,直到看不出原本女装的样子,她忍着泪水“去见孟大人的人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吗?要查案的人难道也只有你一个人吗?”
“都怪你!”她恨道,手上衣料越捏越紧,此刻她再也憋不住的泪水湿了眼眶,只觉得眼前一片碎屑越发模糊,她忽然又想起那些日子来,一个人孤零零的呆着,除了程渡的碎碎念,什么都没有“就要让我呆在画里面,永远的呆在画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永远看不见日出东升,活着比死了的难受!”
所有的话就这么倾泻而出,她抬起头,只觉得心脏从没有像此刻跳的这样猛烈过“程渡,我要做的事,我下定了决心就会去做。”
她抽噎着,像是诉苦,却不容置喙。
“不要禁锢我,不要规矩我。”
程渡蓦然一愣,山底下的水砸的依旧猛烈,从山崖底砸进他心中,怎么会如此汹涌?
别禁锢我,别规矩我。
酸涩感漫上鼻尖,却散去了从前的固执,此时此刻他唯觉失去二字是时间最难熬的字,恨也恨不来,怨也怨不去。
“是我的错。”
他寒颤的声音响着宿梨的耳边,宿梨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脸颊上似乎雨落下,她才看清程渡的脸,在这昏天暗地里,他怎会欲语先泪流。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离的不过咫尺近。
山晚向别三千里,怎不敌,晚风来急。
“程渡,天要黑了。”
“护好这幅画,我们还会再相见。”
她来时轻快,去时也决绝,山上的风吹的如此猛烈,怎么只留下一块衣料,徒留在程渡的手上。
风吹过她的发丝,她的衣袂,一切能吹走的东西都要随风而去,唯独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吹不动的是她的坚定,是她不愿意与人诉说的心。
从不肯将软弱展现在别人面前,
一如从开始到现在的样样风景
一棵草是孤独,一颗草是悲凉
但没有一棵是退却。
不管风吹今前了几百年,还是继续吹往后几百年。
唯她像一杯清酒再入坛,响彻山涧。
“恒安侯自缢了!”
消息于一日后传回上京,皇宫里,余称正准备第一次面见平淑公主。
“恒安侯自缢了?”余称有些惊讶,她并不知道局面深层的变化,恒安侯自缢这件事对她来说算比较震惊的,但这事已成定局,查不查也不是一个证人的死能翻转的。
毕竟孟嗣已经在长松县的府狱里头呆着,他认了罪,接下来刑部的人也要赶往那头去。
徐扶风最近刚被封了刑部侍郎这一官职,皇帝也是打算让他去彻查这起案件。
这起案件牵连的人重多,到时候朝堂上估计会来一趟大换血,那这个节点,丞相估计也会坐不住阵脚。
她先前早已与雁弦惊谈论过,皇帝那边派徐扶风去,雁弦惊肯定也要争取过去查案,但他前段时间刚被下了圣旨进宫做太傅,还需要一件事来推波助澜。
余称现在每日被囚在宫中,什么事基本上都不知道,说起来这些日子的授课,一般也只有她在听,每日往复,令她极其厌烦,她讨厌做一只笼中鸟,昔日病床上孤零零的她一个人,她总不想去体会。
还好有阿麦。
“小姐,平淑公主叫您到花园一叙。”阿麦端着药走进来,余称看了一眼那药,直接了当的起了身“现在去吧。”
她在此之前一直见不到平淑公主,听说是感染了风寒,余称想见她,递了几次拜访的帖子上去,但都没有与平淑公主见面,似乎是被无视了,不过平淑公主现在召余称来花园一叙,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别下一味苦药,余称踏出了宫门,御花园的花此刻开的正鲜艳,只可惜晚上没什么蝴蝶,余称却仍旧看见一位粉衣姑娘拿着小网,不知道在对着半空中做什么动作。
余称站在一旁伫立,她不想打断平淑公主的此番专心,等到粉衣人扑了个空之后,那人才瞧见余称,余称也就走上去行礼。
“参见平淑公主殿下。”
她等了一会,没有见平淑公主出声,正疑问着,却忽然感觉头上被轻敲了一下,她恍然抬头,却见俏丽的少女对着自己笑道“抓住啦!”
旁边的嬷嬷赶忙扯下她的手,余称这才站起来,也写疑问的望着平淑公主。
嬷嬷解释道“余令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公主她晚上非的出来抓蝴蝶。”
平淑公主挥了挥手上的物什“是青色的蝴蝶,只在晚上出现。”
余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她今日穿的一席青衣,也难免平淑公主会认错……公主是个傻子,余称心中一时不知道该想什么,只能对着平淑公主一笑“公主叫我来,是想一起抓蝴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