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桩村。
“乐姐姐!”
村口处一小姑娘身着嫩鹅黄云纹百迭裙,扎着低垂双丫髻,簪着珠翠花钿,显得利落而华贵,发带一长一短搭在肩头随风轻舞,端地是活泼灵俏,豆蔻芳华。
“小白?”几年未见,辛乐有些不敢认,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正是相貌见天儿的变样的时候。
“乐姐姐!”颜浮白得到回应,一路小跑扑过来抱住辛乐,“叔父真是的,只告诉我来接云阴的人,都不告诉我乐姐姐来了。我要知道,早趁夜回去见你了。”
辛乐帮她拢了拢碎发:“是我叫颜大哥不必讲,就是怕你夜里折腾。”
颜倾,表字浮白,颜氏怀玉辈嫡系长子颜谨珩孤女,即现任家主颜书臻从女。
辛乐称颜书臻为“大哥”,按理,颜浮白也该尊称辛乐一句“世叔”。不过,颜浮白向来是个随心任性的,一通哥哥姐姐甜甜的胡乱叫,硬是能将大的叫成小的,疏的喊成亲的。
“小白,天这么冷,怎么又穿这么单薄?着凉了怎么好?”辛乐嗔怪道,将自己身上大氅解开。
颜浮白眼疾手快,硬生生拦下:“乐姐姐不用,我有小黄,一点也不冷。”
“啊!”
颜浮白话音刚落,一只大老虎从背后扑倒松熠,呲牙低吼示威。松熠刚赶来,躲闪不及,连救命都没叫出口,就被按翻在地,窒息感扑面而来。
“松熠?”辛乐认得小黄,却奇怪老虎怎么突然攻击人。
“乐姐姐认得此人?”
辛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徒弟。”
颜浮白心下了然:“小黄,是自己人。”大老虎应是能懂人言,听后从松熠背上拿下爪子,抖了抖毛,乖巧的坐在一旁。
松熠艰难的爬起来,跪坐在地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看清是个什么东西——肩高六尺,体长一丈有余,光爪子就有人大半肩宽的大老虎。
最正宗的雾雪金渐层,还是加大版的。
没事不丢人,这东西一掌拍没一个小朋友简直轻轻松松。
松熠心中暗暗叫苦:天啊,我这什么命啊!昨天让蛇吓,今天被虎扑,我可真命苦。
颜浮白有些歉疚,上前扶起松熠:“不好意思啊,朋友,你突然出现,小黄感受到危险,才制住你,实在抱歉。”
松熠轻易抓住重点,他看着身边的庞然大物,愕然道:“小……小黄?”
敢情你们雾雪人起名字一脉相承,只关注颜色,不计较大小?不过叫小金还能理解,小黄,怎么听都像是村头的小狗的名字……
颜浮白会意,摸了摸金渐层的头:“是啊,小黄才三岁,换算成人的寿命,也才……大约十五岁吧,还是小宝宝呢。”
松熠不由得惊叹:“三岁,这么大!”
雾雪御兽成风,其实与修道殊途同归。就像仙门中人满十五岁就有获得灵剑认可的机会,同样,雾雪人满十岁即可拥有驯服灵兽的条件和资格。
农历五月又称“五毒月”,其中五月初五、初六、初七,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日,谓之“九毒日”。都说这时天气暴躁,虫蛇繁殖,阳气在表,湿邪犯人,更甚者则称“五毒并出,五鬼上门,病邪丛生”。
而雾雪人在此时颇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胆识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深谙自然界弱肉强食的规则,并且天生有着不破不立的智慧与狠心。
所以,历年五月初五的仲夏夜,各家长者会在重明祭台点燃烛火,并将适龄幼子送入常白山下的深林中。彼时薄雾尽拢山野,野兽暂获灵智,有缘者得之。
若是投缘,走兽自会将孩子带出山林,从此护佑左右,不死不离。若是三十个时辰过去,重明烛燃尽,便是未得到野兽认可,大人会前往深林中营救,活则见人,反之收尸。
而这仍不算完,那些很幸运有机缘得到野物认可的孩子,还需熬过每月三日的取血喂兽,此为雾雪秘不外传的“定契”之法。时年冬至,野兽若得与孩子心意交融,这灵兽才算养成了。
“既是灵兽,稍稍大了一点点有何不可?”颜浮白简要的给松熠讲述一下灵兽来源,听的松熠目瞪口呆。
虽然震惊,松熠仍听懂了,总之一句话:御兽一事,生死有命,祸福由天,并且邪门的很。
“这么折腾还能活下来的,称一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吧!”松熠暗暗佩服颜浮白,心思流转,转而疑惑,很没礼貌的讲道,“那你们雾雪怎么还能留下这么多人?”
“松熠!”辛乐走近低声呵斥。
“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舍得把孩子置于险境呀!”颜浮白捂嘴偷笑,前脚刚为松熠解围,转头便找辛乐告状,“乐姐姐,你这徒弟忒没见识。”
“哎?”松熠更震惊了。
“是吧!傻的很。”辛乐顺势吐槽,捏了捏颜浮白未褪尽婴儿肥的脸,不过调侃归调侃,辛乐还是下意识关心道,“小熠,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松熠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你还挺会逞强,皮外伤还是有的,能忍吗?”见松熠点头,颜浮白坏笑道,“万幸,你模样比较亲切随和,不然小黄可能就不只是轻轻按住你了。”
松熠:“……”
敢情这金渐层还是个颜控!
——
“中邪者名为王忠,年五十八,青桩生人,曾效力于颜氏先家主,”颜浮白在前带路,回头看了辛乐一眼,“就是我祖父,后辅佐叔父,前些年因着身体不好辞去管家之位,回家颐养天年。”
“去岁年底我代叔父来看望他时还好好的,甚至非招呼我留下吃水饺,今年却不知怎么的,落第一场雪时就病倒了,而后王伯伤了好多人,村里人才发觉不对去告诉叔父,大家才知道王伯是惹了邪祟。”
“就是这里了。”颜浮白指着面前院舍说道。
土坯草房,篱院柴门,是为雾雪。
辛乐点点头,环顾四周,推开院门,木质门吱嘎作响,辛乐扭头对松熠和小白说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着,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就赶紧跑,有多远躲多远,千万不要靠近。”
颜浮白犹豫半晌,最终问道:“乐姐姐,王伯他……会死吗?”
辛乐皱眉看了看颜浮白:“听天命。”
颜浮白失望的垂下头,复又想起什么拽住辛乐。
辛乐安慰道:“生离死别本是寻常,不必太伤怀。”
颜浮白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王伯时而清醒,时而疯魔,我们都不敢靠太近,乐姐姐一定要小心,安全为上。”
辛乐愣了愣,揉了揉她发顶,又嘱咐一遍:“切记,此地危险,不要靠近。”
凡人所言邪祟者,实邪巢也。此物无形无体,如雾如气,蜂拥而居,由是得名。故而大多集聚于盛筵群岛,极少数游散人间,力量微弱,不至于伤人。
然而,当某处或某人有着极强的怨念和仇恨,这些游荡在附近的邪巢会被吸引过去,蛊惑心智,伺机寄生于人。一旦寄生完成,邪巢有了宿体,就会逐渐群聚,拥有愈加强大的力量,此后便容易伤及老弱伤病之人,甚至于达到同化普通人的程度。
古书有云:人心长怀怨望,则引邪巢入,或可惑生人。
辛乐倒是不怕,但松熠和颜倾的身心素质未必能行,所以辛乐再三叮嘱,这才安心推门进去。
屋内俱是寻常人家摆设,地面暗沉发黑处似是干涸的血迹,一个半白头发的老人平躺在床上昏睡,他手脚被铁链锁住,链子很长,足够他在屋子内自由活动。
“这就是王忠?比想象中还要憔悴。”辛乐轻手轻脚上前查看。王忠脸色苍白,嘴角残留丝丝缕缕的血迹,尖牙刚长到下颔一半长,辛乐小心翻看他的手指,指甲呈现不正常的暗黑色,却并非尖刃状,的确是邪巢入体的模样,但或许,时间并不久,所以特征并不太过明显。
时间不久,便还有救……
辛乐悬着的心刚放下来,却又升起重重疑惑,可是因为什么?
按颜浮白所述,王忠大概是个才能卓越,并且和蔼友善的人才对,可是这样的人,他在怨恨什么,竟能吸引邪巢……
辛乐想的入神,没注意周遭动静,一只手不知何时搭在她肩颈处,吓得她大喊一声,下意识用剑鞘打开。王忠吃痛倏的收回手臂,面露不悦。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不要害怕,我可以救你,我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辛乐想了想,补充道,“我来自九峰云阴宫,您应该听过,请相信我。”
“我是来救你的,请相信我。”这句话辛乐说了太多太多遍,邪巢入体的人即便最终留有几分神智,仍然暴躁易怒,最是多疑,所以辛乐每次想救一个人,就要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安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是出意外了。
王忠应该并没有听进去,他双眼紧闭,皱眉起身扑过来,辛乐拿剑抵在他胸前,仍然被他乱挥的手臂打的抽身不得,他应是习武之人,极具蛮力,被他冷不防一推,辛乐一个趔趄连连后退。
辛乐刚刚站稳,就见王忠又啊啊啊含糊不清的大叫,发疯似的向自己扑来,苦于不敢伤他,只得几番旋身错开,不停闪躲,时不时用剑体打开他抓过来的手臂。王忠撞翻桌椅,屋内杂乱不堪,长铁链叮当作响,动静极大,他却并不在乎这些,铁了心要掐死辛乐。
辛乐趁他磕到床角缓劲的功夫大声喊道:“你既能感到疼痛,分明尚有神智,我是来救你的,你相信我。”
王忠侧耳听着,似乎听进去了,冷静了许多。
看来有些时候好好说是没有用的,还是喊叫起来才能镇住场子。辛乐继续喊道:“好,不要动,别害怕,我来帮你。”
辛乐试着慢慢向前,王忠没什么反应,她这才敢继续向前。辛乐左手拿剑以防万一,右手双指在他额头上结了个清心印,王忠面容逐渐平和,似乎不再有攻击欲望。辛乐大喜过望,一边输出灵力一边控制他左臂抬起,手掌叠放在自己掌心。
辛乐缓缓阖眼,心中欢喜:请相信我,只要你心中尚有一丝清明,我就可以帮你恢复。
因为,我不想剑指无辜百姓,不想再杀人了,即使他们在仙门百家的明文规定里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我已经杀了很多被邪巢折磨走火入魔的人。可是,亲见活生生的人永世灰飞烟灭,心里怎可能一丝不动容,他们亲人悲痛欲绝、仇恨怨怼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所以,当我偶然发现自己可以吸取邪巢助人恢复正常时,我多方隐瞒,违反门规,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们恢复神智,我爱见你们喜出望外,阖家欢愉。
失而复得日,枯木逢春时,当酌无涯酒三盏,敬死生世事,慰萍水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