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空中栈道，一路急匆匆跑到飞来峰，正是弟子们赶去千寻堂听先生讲学的时间。
辛乐不太能适应弟子问好，因此猫在林子里，等着密密麻麻的人流散去。百无聊赖中，她寻摸着松熠的身影，等人群散尽了也没寻到。
于是心中不免纳闷，松熠莫不是迟到了？他一向勤勉，温书几乎废寝忘食，将近十年不曾一日荒废，更别提迟到早退。
辛乐躲在树后，灵机一动——晚上回去可要好好问问松熠，好不容易逮着他出错，怎么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嘲笑他一下？或许是忽而良心大动，觉得略微亏心，赶忙为自己找补:
“谁让他总是因为我踩点啰嗦？催催催念经一样……不趁着此时虎落平阳一雪前耻，更待何时啊？”
如果千寻堂的先生听到辛乐这句话，估计不仅会觉得给她“不通文墨”的判词十分贴切，还会罕见的被逗得捋着胡子眉开眼笑——世上自己骂自己是狗的，这位估计是头一个，也算是敢为人先了……
辛乐琢磨得太入迷，再抬眼一看，已经不知不觉走到飞来峰正殿。
她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清云暮雨说辛乐怕满醉……
是的，她没说错。
毕竟这么多年，辛乐惹了云阴宫任何一个人，都有满醉帮着兜底断官司，大不了叫苦主骂一顿，大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往心里去就是。
但是，要是将满醉惹生气，这个暴躁威严蛮不讲理说一不二的武夫师兄，他是真的没打算做个君子，既动口又动手啊！
辛乐一向“欺软怕硬”，因此从小就有些敬畏掌门师兄。
她做好心理建设，叫了一声“师兄”。
满醉正处理公文，听见声音抬头看她:
“退烧了？”
辛乐连连点头。
满醉抬手要诊脉，辛乐会意忙将手腕递上。他皱着眉沉默半晌，又用手背贴了贴辛乐额头，这才开口:
“脸色瞧着好些，只怕夜里反复，婉婉为你配了药，过会儿找她取。”
“嗯。”
嘱咐完，满醉便兀自处理起公文，撂辛乐在一边。
辛乐心里颇为纠结，别扭地在房间里逛了两圈，一会翻几本书架上的书，一会敲几下花瓶，见满醉没反应，便拿起扫帚佯装打扫，三两下扫到满醉脚下，拿着扫帚拍了拍他的腿。
谁知满醉早已看透，一声不吭站起来，等辛乐装模作样扫完了又坐回去。
辛乐不轻不重“哼”一声，将扫帚甩到墙边，坐榻上给自己斟一盏茶，一边饮茶，一边瞪满醉。
满醉批半晌公文，突然意识到辛乐消停不少，刚要抬头看她在做什么，辛乐冷不丁在他背后幽幽道:
“师兄，你渴吗？”
满醉心下一惊，暗道“你是不看你师兄我不顺眼企图吓死我”，辛乐却递过一盏茶，满醉怒气瞬间消解一大半——养的孩子长大了呀，非常欣慰！
接过一看，正是榻上留下的陈年凉茶。
满醉:“……”
得，高估了。
辛乐:“我错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满醉调侃一句，低头继续处理公务，“说吧，我听听怎么个错法。”
以满醉对辛乐的了解，若不是她自己心虚，绝不至于这么安静听话，到他这不闹腾地把房子掀了，满醉都要怀疑她早上没吃饱。
辛乐怯声道:“之前在卦垒染了风寒，发烧没好，我不该瞒着你。下次不会了，我等好了再回来……”
“啧……”满醉反手拿笔杆抽她，低声呵斥道，“什么话?”
辛乐一边急忙躲过去，一边悻悻改口道:“我说错了！下次生病告诉你，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告诉你，行了吧……”
“还行了吧，你还挺不服气。”满醉无奈地叹口气，苦口婆心道，“乐儿，就一定要每次都折腾出一身伤病吗？说过很多次，不是一定要你出去，但拦不住你喜欢满世界跑，那既然要去，就应该怎么去怎么回，出去一次伤一次，什么样的身体能禁得住这样的折腾？”
“哦……”
见辛乐不爱听，满醉识趣地不再唠叨，不动声色转了话头:“你染了风寒我早知道。叫你来不是为这件事，接着想。”
“啊？”辛乐思考一会，开口探问道，“我……又掺和了世家的事？”
满醉只是沉默地处理公务，不搭言。
“……你不会怪我没留下南阆的公主吧？南阆是蠢蠢欲动，可现在正面交锋绝不是时机，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师出无名，再者，以齐鲁如今的国力，根本不适合征讨。”
回应她的依旧是沉默。
辛乐从卦垒回来，原本心情欠佳，一路舟车劳顿尚未休息，如今更是被满醉弄烦了，臭着脸，硬生生道:
“那我没错，你别不讲理了！我去找嫂夫人了。”
“站住！”
满醉留下笔，起身将辛乐拽到榻上，气得哭笑不得，又实在无可亲何。
“哎呀！你说你，多大了，还找大人告状？爹在的时候找爹拉偏架，爹走了找你嫂嫂颠倒黑白？”满醉尴尬又无奈地笑两声，“你倒是不会受委屈，整个家尽是你的靠山。”
“谁说我要去告状？我是去取药，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再说了，本来就是你不讲道理，没理还不饶人！”
满醉摇摇头，想给自己斟一盏凉茶对付着消消火。谁知茶壶中只剩些叶底，他心下了然，定是又让辛乐偷摸倒了。每次惹她不满，她都使这种小伎俩报复自己。
辛乐气头上，最爱使性子，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模样，道:
“你要是想骂我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我都说我知道错了，你不原谅我，还要没完没了地说我……哪错了？我今天不该左脚先迈进门行了吧！”
满醉静静等她发完脾气:“说完了？给你那么长时间，你也没反思明白。”
辛乐手肘撑在桌上，一只手托着下颔，头偏向一侧，能看出来她颇为不悦。
“你来之前，我没想过骂你，但现在，你觉得你不该骂吗？”满醉始终看着她，而辛乐始终偏过头回避满醉的目光，满醉顿了一下，提醒道，“你是怎么去泊杨城的？”
“……小衍带我去的。”
“萧家少主，那个绿洲之心？”
“……”
“哎，遇见他之前呢？你怎么遇到他的？”
辛乐恍然间明白满醉要说的话，又突然想起一些拼命忘记不愿回忆的人和事，由于心里堵得慌，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烦躁。
满醉不清楚事情原委，没注意到辛乐细微的变化，在他眼中，辛乐只是一脸不服气，用沉默来抵抗，他只道又是不懂事的孩子脾气，于是满醉有意提了些音量:
“辛乐，你还想瞒着吗？你还想瞒多少次？”
辛乐不耐烦地吼他:“哎呀！我不是没受伤吗？”
“那上次呢？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在雾雪受那么重的伤？那里能有几个灵力高强的人？之前我想着过年了就没找你算账，这次反而变本加厉了是吧？”满醉突然想起什么，冷声道，“说到灵力……你的灵力呢？方才探你内府，怎么灵力全无？”
辛乐沉默着盯着桌面，始终不回应，反而将茶杯摔得叮当响，明显在置气。
满醉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只是对他来说，辛乐年纪尚小，又看着她长大，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始终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如今却被她的小动作拱起了真火:
“你这是什么态度？发什么脾气？你是觉得自己没错吗？”
辛乐盯着满醉，梗着脖子道:“我哪敢跟掌门发脾气？掌门既觉得我有错，定是有错，那便罚吧——是想把我捆起来打一顿板子？还是让我去那里跪个十天半月？”
她指着飞来峰正殿外的长石阶，那里人来人往，画本子中，写羞辱人时一般都用这种方式。
满醉被气得一时语塞，劈手夺下她摆弄的茶杯，摔在地上:“又是这套说辞，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来劲了！辛乐，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敢罚你？”
辛乐心中轰的一声——完蛋了，师兄真的生气了！
她其实很清楚，是自己仗着师兄的纵容肆意迁怒，也明白归根结底满醉不过是关心自己，反而是自己有些不识好歹。可是……不知是不是那可恨的自尊心作祟，如今偏偏放不下脸面道歉，曾经最为顺口的讨饶哄人的话也都堵在嘴边。
辛乐攥着衣角，再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怎么又吵起来了？”
满醉为办公方便，在飞来峰正殿内设下桌椅床榻，用帘子虚遮着，像是一间独立的屋子。这“屋子”和真正的卧房也不过一巷之隔，这边动静大了那边很容易听见。
辛乐暗中松口气——还好师兄是劳模。
江婉听见摔茶盏的声音，匆忙从房中赶来，上前边收拾边劝:“满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呀？你这是做什么？”
满醉动了真火，被气得有些手抖，指着辛乐:“问问她！”
江婉坐在辛乐身边，亲昵地半搂着她，贴了贴她的额头，确认她已经退烧，这才拉过她的手，半哄半问道:“乐儿，发生什么事了？跟嫂嫂说说。”
辛乐偷瞄一眼满醉，发现他正用很凶的眼神瞪自己，那眼神好像在质问——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她没办法了，只好遮遮掩掩、吞吞吐吐道:
“我……我找不到泊杨城的门，推测它在沙子底下，然后……然后就试了一下。”
“推测，试了一下？”江婉听后竟然陷入沉默，趁着辛乐不注意和满醉迅速交换一下眼神。
江婉生于温暖的馥河水乡，而后随满醉定居在终岁青葱的云阴。辛乐知道她从未去过卦垒，因此想要避重就轻糊弄过去，但辛乐不知道的是，江婉年少时在师门藏经阁中遍览的，不只有医书。
她不曾行过万里路，却真真切切地读过万卷书。
江婉知道流沙地有多危险，不会叫辛乐轻易糊弄过去。得知辛乐的意图，不免为她的莽撞不自重和下意识隐瞒感到不悦，因此并未照顾辛乐颜面，一针见血道:
“所以，乐儿在没有把握脱身的情况下，跳进流沙地中。”
江婉语气依旧温和，辛乐却很清楚地意识到她生气了。惹本就“暴躁”的师兄生气，辛乐只是有些害怕自己会挨揍，惹温柔的嫂夫人生气，辛乐却愧疚得恨不能将头埋进地底。
“乐儿，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乐儿是故意刺满哥的心？亦或是来叫我们心寒？”
“哎，你要是真出什么事，叫我们两个怎么办呢？”
江婉的一两句重话，就足以叫辛乐难受地想哭。
满醉见状跟着教训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以身犯险！你从来都不听，为了一点小事就去赌命。哪次出去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任务没完成就没完成，平平安安回来就行。这是第几次了？你就记不住吗？毛病改不过来了？”
“满哥说得对，乐儿，那些任务算什么，你不比任务矜贵的多？这都不明白么？”江婉点头附和道。
作为一路看着辛乐从懵懂稚子长成独当一面的大长老的人，江婉了解辛乐，所以更在心中暗自叹气发愁——
辛乐哪里都好，她爱自己和满醉，对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小徒弟关怀备至，会暗戳戳地关心云阴宫的长老和弟子，甚至一面之缘的故人、同行一路的过客乃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都心甘情愿为他们奔波远走。辛乐喜欢花草树木，挂心飞鸟走兽，她会蹲守在湖边看年年南飞的大雁有没有掉队，也曾为一只小麻雀的死亡哭到喘不过气。
可是，辛乐唯独不爱自己。
江婉能隐隐感觉到，辛乐厌弃甚至仇恨自己，只是不确定这种恨到底有多强烈有多深，又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问。
辛乐尚且年少时，满醉和江婉只是简单的将种种现象归因于她骨子中是有一股狠劲的。敢于竭尽全力、孤注一掷，这对少年人来说没什么不好。加之心疼辛乐幼年凄苦的遭遇，所以辛乐每次受伤，他们都会悉心照料、小心呵护，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后来，辛乐伤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重，满醉渐渐不放她自己出去执行任务，能陪则陪，陪不了便派人跟着。也因此，发现她打架从来不计代价，巴不得折腾死自己才好。
那一次，满醉发了不小的火，可那太晚了，太迟了，辛乐习性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