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渔富街已是傍晚时分,橘黄色的余晖美得耀眼。他们沿着港口漫步,渔民踩在岸边船只的甲板上,准备出海捕鱼的事前工作。
林予冬捏了捏手掌,总觉得刚才被李曦洋握住的手心还残留他的温度。
“好美的晚霞。”李曦洋面朝大海感叹的说到。
“是阿。”她认同。
他们走近栏杆,与海的距离更加靠近,鼻腔清晰的充斥海水的咸味。
“我常常觉得,只有在看到自然的美丽时,自己才是真正活着。”
林予冬闭上双眼,用心感受脉搏的跳动。
“自然界的生命力,蓬勃而广大。”李曦洋双手放在栏杆上,静静的凝望。
他很能体会林予冬说的。
海浪拍打于岸,浪花激起涟漪,这一切的一切,真实而又美好。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活着?”她的声音像是呢喃。
“妳觉得为什么?”李曦洋反问道。
林予冬缓缓睁开眼。
”我不知道。”她耸肩:”光是为什么我会存在,就很难想明白。”
李曦洋怔了愣,“为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她望着海面,缓缓开口,“那天,我爸把我丢在这,自己走了。”
林予冬的声音冷冷地,没有温度,李曦洋身体不由自的颤抖,眼神里满是震惊。
“自己走了…?”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那天,我还知道了我的妈妈…。”她笑了笑,像是自嘲,”我出生就是个错误,所以我永远、永远不会想明白,为什么我存在。”
“不是这样的。”李曦洋满眼尽是心疼,”或许妳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有人的出生会是错误,也没有人就应该承担这样的指责。”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爱我?”
她像是疑惑,又像是笃定。
“如果我的存在是让他们感到开心、感到骄傲,那为什么会丢下我?”
林予冬觉得自己好讨厌。
偏偏情绪在这时刻不受控制得爆发出来,她将头埋进双臂,试图让自己恢复冷静。
李曦洋看着她,心酸酸的。
这就是林予冬为什么看起来很寂寞的原因吧。
她将自己隐藏,任谁也无法接近她真实的内心。只是,包裹住她的不是坚硬的外壳,而是早已遍体鳞伤的疮疤。
“认识妳的时候,我觉得很开心。”李曦洋说。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期待遇见她。
期待上学路上遇见,哪怕只是匆匆一撇;期待在食堂遇见,哪怕没有时机交谈;期待放学走到后操时遇见,即使远远的,他能看见她就足已。
“予冬。”李曦洋唤着她的名字,温柔而有力,”我是真心的。”
“为什么?”她抬起头。
李曦洋看清她眼底的悲伤。
“因为是妳。”他说,”因为是妳,我才觉得开心,能认识妳,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林予冬摇头否认。
“那妳呢?”李曦洋向她走了一步,”在妳眼中,我是什么样的?”
“是我比不上的模样。”她说,”有人爱你,有人疼你,而我什么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他又向前一步,”没有人是要被比较过后才能评断他到底能不能被称为‘好的模样’。”
林予冬发自内心的喊道,”如果不是,林成为什么要走?”
眼角的泪不争气的滑落,她伸手想要拂去,斗大的泪珠却不听使唤,掉落的痕迹一点点印在地面。
李曦洋伸出双手,将林予冬揽在怀里。
他知道这样很鲁莽,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予冬,我知道妳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或是不配得,但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轻拍哭泣不止的林予冬,”妳善良有义、冷静聪明、纯真果敢,就算妳常说自己做不到许多事,但还是会尝试突破。”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了?”
“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她躲在他的怀里,崩溃了。
即使林予冬知道林成和周香宜之间的感情,在她出生以先就有了裂痕。
可是,她是他们的孩子啊,为什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宁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他们才丢下她;如果真是对她没有爱,那她算什么?
林予冬不知道怎么办,她得找个合理的借口来说服自己,不是因为父母不爱她,而是她还做得不够好;只要她做得好,林成就会回来,即使父女俩不交谈,即使他还是长年不着家,但是至少,他总会回来的。
李曦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婴儿般温柔耐心。
“不是妳的错。”他说,”不要责怪自己。”
林予冬蜷缩在他的双臂间,低声啜泣。
“林成对我说,如果没有我,我的妈妈现在还会活着。”
那天林成对她的指控,就如梦魇般压在她的心头上挥之不去,她每时每刻无不在想,如果周香宜没有怀她,是不是现在就能好好活着?
“是不是真的是我害了她?”林予冬低声问道。
“不是。”李曦洋将她揽得更紧。
“他说得不对。”
“可是我没有办法停止这样想。”她说。
“予冬。”李曦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我们不该把别人的错归咎在自己身上。”
”不会是妳的错,也不该是妳的错。”
风拂过她的脸颊,吹开凌乱的发丝。
“我们的存在一定是有意义的,或许妳现在还不知道为何而活,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妳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宝贵又有意义的。”
李曦洋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林予冬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他。
“真的?”
“我什么时候会对妳说谎了?”
林予冬拉起嘴角,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或许现在的她还没办法真的明白为何而活,也没办法扫除心中林成带给她的阴霾。
但至少现在她知道了,即使要花上一段时间来追寻此刻存在的意义,她也愿意迈出那第一步,试着突破云雾,找寻自己的价值。
……
林予冬喘着气,抽抽噎噎的拿起卫生纸擦拭泪水。
失态了。
她迟来的懊悔涌上心头。
虽然终于有人能吐露心声,但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还是第一次。
“还好吗?”李曦洋从贩卖机买了瓶水,扭开瓶盖后放到林予冬面前。
“恩。”她鼻音很重,”我…很奇怪吗?”
“不奇怪。”李曦洋没有犹豫,”一点也不。”
“我什么都说了,好奇怪,虽然还是会难过,但是总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林予冬眨了眨眼睛,酸涩又肿胀。
“予冬,谢谢妳。”他说,”谢谢你相信我。”
林予冬弱弱的应了一声。
刚才,李曦洋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全记下了。她没想到,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模样。
“我刚刚说的…”李曦洋顿了顿,”都是真心的。”
“恩。”林予冬说,”谢谢你,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好像还是有优点的。”
“不是好像,是真真实实的。”他修改了林予冬的措辞。
她笑着点点头。
天色已暗,他们坐在长凳上,远方的灯塔已点亮明灯。
“我也跟妳说个秘密吧。”他说,”我其实有个姐姐,叫李曦露。”
“李曦露?很好听的名字。”林予冬回道。
“意思是’晨曦的露水’,我奶奶取的。”
林予冬看得出,李曦洋很喜欢他的姐姐。
也是,姐弟俩的个性应该都是这样随和又温暖吧。
“她大你几岁?”
“五岁。”
“研究生?还是工作了?”
李曦洋摇摇头。
“她大二的时候,走了。”
“我很抱歉。”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林予冬有点不知所措。
“不用抱歉。”李曦洋说,”那时候我初三,很突然发生的,一点心理预备都没有。”
那天,是看似平常再也不过的那一天。一如往常的下课,他被主任叫去办公室,那时还以为是又要安排他参加什么比赛,结果没想到等待要告知的竟是一场恶梦。
“我只记得,我一走出校门,我爸妈就在那等着我上车。”
然后就是上桥、高速、下桥。
他都不记得坐了多久的车,只记得那时候睡不着,窗外的风景都长得一模一样,路灯、指示牌和同样在奔驰的汽车们。
恍惚间,就到了云横。
一群警员带着他们到殡仪馆,诺大的棺材里,躺着苍白的李曦露。
文玲一下子就崩溃了,她双腿无力的跪在地上哭喊,李曦洋第一次见到妈妈那样情绪激动的样子。
李文雄扶著文玲,泪水也是止不住的落下。
“我那时候就在想,为什么他们那么快就相信躺在那里的是姐姐?”
就像剧本一样,所有的事好像发生的理所当然,快到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警察说他们到现场的时候,姐姐已经没气了。”
就在大学公园旁的厕所里,李曦露躺在那,场面触目惊心。后来被拉上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早已失血过多抢救无效。
“我其实到现在还是会觉得难以相信。”李曦洋看着地板,回忆当时的场面,”检验报告出来,手腕一深一浅的痕迹,没有外力介入。”
他说得隐晦,林予冬听得明白。
“或许我觉得不真实是因为我不相信姐姐是这样走的,我比谁都知道她有多爱惜自己,而且她还很爱漂亮,以前在家的时候,常常拉着我陪她敷面膜。”
李曦洋淡淡ㄧ笑,林予冬觉得不舍。
现在想来,那张面目严肃的学生证,代表着当时他承受的痛苦有多深。
“或许还因为…我自认很了解姐姐,也自认跟她很亲近,可是我却不知道当时她是有多么难过,才会选择这样做。”
李曦洋停顿了下,“所以,我有时候就在想,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如果当时的我再多做点什么,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