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陆清洛与姜醴携了雨霏与纪竹,一同行舟至江南。
小舟摇摇晃晃,日头西沉一分,隔岸灯山的光辉与乐声喧嚣便更透亮一分。能看见岸时,乌压压的江水里水波搅得彩灯更金碧辉煌。
从能隐约看见灯山的轮廓起,陆清洛心思就不在和姜醴的相处上了,一开始还有所遮掩,只是话变少了,后来干脆痴痴望着灯山的方向,一心分辨耳朵里听到的戏曲时何唱词。
雨霏隐隐觉着奇怪,难不成前些年天家在长安灯会与民同乐时,未将公主带出来不成?公主闹着要下宜和城办学馆,天家都应了,分明是相当纵容这个女儿的,不像是会严苛管教的样子。不过那时她还未伴公主身旁,当中蹊跷并不了解,于是笑着蒙混:“小姐家里管的严,不常有时间出来耍。”
……
“没……没事,江南的灯会合陆夫子的心便好。”开口应答的却是纪竹,他家主子正看着陆清洛,清洛盯着什么有趣物什眼眸一亮,抑或是惊喜地微微哆口,他也跟着扬起嘴角。
倒只留下他们两个随从说着客套话,二人讪笑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脚沾了地,陆清洛更是不停歇,这边买了糖雪球,那边买了梨花酥,后又拉着人去辨灯山侧面画着的神仙故事。一行人在缀着彩灯的绸缎装饰下小鱼一般溜进溜出,倒应了一旁灯山底金鱼嬉水的造景。
“夫子,这边的戏台前,还有空座。”纪竹眼睛尖,在人群里找着一处还有空位置能坐的戏。
戏台两侧挂着红绸帷幕,帷幕上绣着金色图案,被一旁彩灯映得格外喜庆。锣鼓声渐起,穿锦袍戴金冠的驸马郭暧现身,念着唱词:“金枝玉叶虽尊贵,夫妻情分不可违。今日若不将她劝,他日何以立家规!”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公主也款款而来:“我本是金枝玉叶体,岂容你驸马来欺!今日若不与你论,他日何以立威仪!”
雨霏偷偷瞄了一眼陆清洛,暗叫不好,怎么是这么一出戏。可陆清洛还颇期待地盯着戏台,姜醴也探究地望着戏台,二人似乎都没瞧过这出戏。也是,这戏多在民间排,没哪个戏班子胆大到将打金枝的戏演到天潢贵胄跟头去的,被天家知道怕是要被怀疑大不敬。
……
看到后头唐代宗劝阻公主应识大体,陆清洛终于明白这一出戏是怎么回事:原是汾阳王郭子仪寿辰,众子婿皆来拜寿,唯独升平公主未至。驸马郭暧遭兄弟姊妹嘲笑,心生不满,与公主起争执后怒砸宫门红灯,并动手打了妻子升平公主。公主回宫向父皇唐代宗和母后哭诉,要求严惩郭暧。唐代宗却不向着公主,念及郭家对国家的巨大贡献,还提升郭暧的官职,并命公主返回郭府道歉。郭子仪得知后,绑子请罪。
“这一出戏,倒是没道理的。”姜醴在皱着眉头的陆清洛之前开口,叫暗自慌张的雨霏心里石头落地。
陆清洛碍于怕影响他人观戏体验忍住没开口,姜醴替她开了这个话匣子,她愤恨点头:“若只是争吵也罢了,后面唐代宗与郭子仪的说辞倒也合适,哪有这驸马打了人还念念有词,装的自个儿多么清高似的。这唐代宗也是奇怪,要么就是不在意女儿,要么就是忌惮郭家功高,舍了女儿也要拉拢郭子仪。一君一臣闹一出君臣好的戏,却要拉升平公主做木偶。”
隐约瞥见身后也有人中途离场,陆清洛提议另寻乐趣。雨霏早就想溜,姜醴也跟着站起,只有纪竹还一步三回头,颇有些舍不得好容易抢来的空座。
第四次回头想再看看戏台上正唱些什么时,纪竹小腿肚一痛,抬头姜醴正眯着眼盯他,面色不虞。纪竹干笑一声,跑到一行人前头去,去瞧有没有空着的地能够供大家伙耍一耍的。
不一会儿,纪竹从人群中钻回来:“河边放花灯倒是不错,边上卖花灯的人家也多,不会排好长的队。”
几人跟着纪竹,在满河岸的花灯铺挑花了眼。铺子里的花灯精巧华贵,摊子上的花灯奇巧有趣。雨霏一会儿看看铺子里的蝴蝶花灯,一会儿看看一旁墙边摊子上的兔儿花灯,就是摸不准。陆清洛朗笑一声,替她将两只花灯都买了:“没听说一人只能放一只花灯的规矩。”
陆清洛自己选了只最常见的莲花灯,姜醴买了只鹤灯,纪竹挑的是最喜庆的鱼灯。
蝴蝶、兔子、莲花、鱼、鹤相伴着在映着灯火的江水上随波逐流,时不时微微打个旋。偶见水流中有一两盏翻了的黯淡小灯,岸边间或有一两人望着灯啜泣,喊着这下愿望不灵了,叫放灯的其他人看得心惊胆战。
“我去下游看看,别翻了。”陆清洛钻过人群,跟着花灯小跑着。
姜醴安慰她:“莲花灯是最稳妥的一盏。”
“可是你的鹤灯呢?我方才就看见一盏翻了的……”
水流逐渐开阔,几人已经来到此处河岸的终端,几盏花灯都顺顺利利地汇入江水中,渐行渐远,成为视线里的一个光点。
陆清洛舒一口气,笑着抬头看向姜醴:“幸好你的鹤灯好好的。”
“你很担心我的灯翻了?”
“那是许了愿的花灯,我怕你愿望落空。”
夹着料峭春寒的风拂过,陆清洛才发觉这里安静的过分,人群、灯火、嬉闹声都在距离他们很远的身后,雨霏与纪竹也还未跟上。无意间,他们拥有了一个只有他们的角落。姜醴面朝热闹街道,眼眸映着远处灯山的火光,亮得过分,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拂动着他眼眸中的那点亮光。
正如来时痴痴望向岸上灯山那般,陆清洛愣怔着看向他眼中光火,直至能在他眼眸中看清一个痴滞的自己,看清自己耳边的发丝如何被风带起,她闭上了眼。
轻柔的,仿佛被风吹起的一片羽毛擦过唇。
再睁开眼,姜醴正捧着自己的脸,不安而探究地望着她。她抬手替他抚平微蹙的眉间,落手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抬头去寻他的唇。
在她再次去确认那片羽毛是否存在前,岸边柳树下传来一阵低沉的、掩着怒气的咳嗽声。
她心虚地松开手,姜醴还捧着她的脸,可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拍拍她的肩示意后,立即腾挪到一旁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快到陆清洛都没反应过来。
听及姜醴沉声喊“陛下”,陆清洛再恍惚也知晓那杨柳下站着何等人也,只觉膝盖一软,颤颤巍巍也跟着行礼。嘴巴张开又阖上,硬是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一阵风吹过,呜呜咽咽般声音。后头的雨霏与纪竹赶到,“扑通”两声跪下跟着行礼。
良久,柳树下的人终于又发话:“怎么着,在这二拜高堂呢?”
陆清洛根本不敢回话,但想起自己一直向姜醴隐瞒身份,他或许还不知二人惹下什么祸事,开口欲辩解,柳树下的人抢先一步:“方才看了打金枝,而今又来揽金枝——姜醴,你真是好大的胆量!”
瞥见姜醴茫然而震惊的神情,陆清洛横下心,一时将对并非原主之事暴露的害怕扔到九霄云外,“扑通”一声跪下:“恳请父皇明鉴!儿臣来此地兴办学馆,为了行方便,命张县令将儿臣身份隐瞒,也未曾告知子酽。学馆人手不足,子酽兄帮我许多,可谓殚智竭力。儿臣见子酽……呃……玉树临风、学识渊博、清风霁月,就……就心生爱慕之情,借着上元节灯会将子酽约出。《打金枝》的那处戏,儿臣与子酽兄聊过,都觉得没什么道理,提前离了场,方才也是儿臣主动轻薄的子酽……”
“是吗?孤分明瞧见方才是姜醴先低的头。”
……
有必要在这事上论那么清楚吗,给点台阶呀!
陆清洛只觉脑袋一热,周遭全是热腾腾的蒸汽,不敢抬头,也不敢侧过头看姜醴反应,又不想姜醴被罚,急得恨不得能将时辰往回扳。
“爱妃刚刚瞧见的又是什么呢?”
原来这皇帝老儿身旁还有一人,莫名的熟悉感牵引着陆清洛抬头——一位贵妇打扮的中年女子,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慵懒从容,上扬的眼尾被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掩去点张扬。瞧见那与自己身体一个模样般的眼睛,陆清洛可以断定,这就是原主的生母魏贵妃,于是央求:“母亲……”
魏贵妃垂眸盯着陆清洛,找不着半点与爱女重逢的喜悦,却有一层抹不开的哀伤。
陆清洛心中轰然一声,她知道她并非原主了?
“妾方才瞧见一对情投意合的壁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倒让妾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与陛下一同在长安的灯会游玩。只是未有父母之命,私自相处,确是有些于礼不合。”魏贵妃收回目光,安抚地看向乔装过的皇帝老儿,“到底是年轻气盛,这里风大,不如找个歇脚地方,好好说道说道这两个年轻人?”
听见她话语间颇有为自己与姜醴开脱的意味,陆清洛松了半口气。
那皇帝老儿真就听了她的话,叫一旁的太监寻个适当酒楼,又冷冰冰叫来小厮打扮的侍卫盯着姜醴、陆清洛跟他们一道走。魏贵妃将侍卫盯着的陆清洛轻轻挽到身边,皇帝见了只是哼一声。
只剩姜醴还被侍卫看着,陆清洛偷偷用余光瞄他,他低着头,神情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