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佑晨,孙佑晨。”
沈瀛迅速解下禁锢住孙佑晨的皮带,摘下他嘴里的球体,嘴里呼喊着他的名字。
孙佑晨的睫毛颤抖几下,隐隐感觉到缠绕在身体上皮带已经消失,堵住嘴的异物也不翼而飞,耳畔回响着焦急的呼唤。
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中瞥见一个俯下身的人影,缓缓地眨了眨眼,目光逐渐聚焦,声音嘶哑地喃喃道:“……老师。”
“老师在,”沈瀛凑近他的脸,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孙佑晨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战战兢兢的字,似乎下一秒就要背过起去,“曾……曾老师。”
沈瀛怔住。
即使孙佑晨的嗓音低哑且难听,他也听清楚了那三个字。
曾老师……
曾雨恬。
显然,孙佑晨的意识还不够清醒。
沈瀛的脸上泛起疑惑的神色,抬手探向孙佑晨的颈动脉,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曾……”孙佑晨难受地晃了晃脑袋,眼前糊成马赛克的景象逐渐高清起来,他忍不住咳嗽一阵,身体弯曲,沈瀛立即扶他坐起,伸手去拍他的背,他微微侧过头,终于看清了沈瀛的面孔,瞪大眼睛地惊呼,“沈老师?”
“嗯,”沈瀛见他还能认出自己,松下一口气,庆幸电击没有伤到他的脑子,“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现在好多了。”孙佑晨摇了摇头,赤足碰触冰冷的地砖,胳膊止不住地痉挛着,企图倚靠自己的意志力撑起来。
他视线接触到脚边倒下的医生,身体本能地一颤,似乎对刚才的折磨依旧心有余悸,“老师,他不会……”
沈瀛慷慨地扶着他,不咸不淡地说:“手滑了一下,力道没控住,还有气……不过失手打死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好牛逼。
孙佑晨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不知道是因为余电的残留,还是其他的因素在作祟。
“老师,您去看看周杰吧,我能自己走。”
“嗯,你自己注意点。”
沈瀛松开孙佑晨的胳膊,迈开大长腿,走向还被捆在老虎凳上的周杰。
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周杰身上的绳索解除,观察着他的神志,询问道:“周杰,需要叫救护车吗?”
周杰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神智还算是清晰,正常的对话不成问题。
他小幅度地摆了摆脑袋,表示自己还可以。
沈瀛上下打量着周杰,只见他的脖颈被勒出深深的红痕,甚至发了青黛色,“你们为什么会被关押在这里?”
孙佑晨吃力地扶着治疗床走过来,抿抿苍白的嘴唇,“因为我们犯了校规。”
沈瀛瞥一眼办公桌上的资料,不理解地问:“救人也算违反校规?”
孙佑晨闭口不言,只是目光时不时在沈瀛脸上转一圈,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出了回答。
“因为我让你们去叫救护车吗?”沈瀛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歉意地说,“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抱歉。”
“没有!”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定。
沈瀛一愣,没有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反应如此激烈,但不像是在安慰他的愧疚,更像是在补偿心底的某种深埋多年的遗憾。
两个刚受完折磨的男孩子相互对视一眼,进行着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眼神交流,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的决定,神情变得格外坚定且不管不顾。
孙佑晨在沈瀛不明所以地注视下咬咬牙,心一横,开口将事情娓娓道来,“几年前,学校来了一个教日语的女老师,她姓曹,是个非常好的老师。我们当时刚来这里不久,没把校规当一回事,觉得就是吓唬人的东西,法治社会谁敢打人施暴呢?结果一下课就被几个安保科的人员押到这里,不由我们辩解,直接进行了多次……再教育。”
沈瀛微微蹙眉。
周杰颤颤巍巍地补充道:“这个学校太严格了,但凡有点小动作就会被抓进来大刑伺候,算上这一次,已经是我第五次进来了。我们两个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于是商议着逃跑,可惜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我们两个还是被追来的安保人员抓住了,但这次与往常不同,明明应该在课程结束后立即离校的曹老师没有走,在办公室多逗留了十几分钟,我们看见她正巧从教学楼下来,大声朝她呼救,希望她能救救我们。”
恍然间,沈瀛想起刚进入学校时,刘方全给他的课程表,下面被重点圈出一条他觉得非常诡异的校规——
【除校领导外的任课教师授课完毕,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学校,不许在校区逗留。】
竟然是这个原因,防止学校老师在看见学生受罚后进行干扰行为。
“曹老师在发现我们后迅速追了过来,并且拿着手机进行记录,即使安保人员对她进行阻拦,也还是冲进了这个地下室,刘方全老师过来后立即将她赶了出去,并且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但当我们两个再次从地下室出来时,已经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了,”周杰哽咽一下,神情突然痛苦起来,“晚自习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场逃生演练,美其名曰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其实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杀死曹老师……沈老师,我杀过人,或者说我们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杀过人,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罪,脚下都沾染着血。”
沈瀛骇然一惊,对他最后的几句话表示费解,却隐约嗅出了罪恶的气息,“什么意思?”
“我们虽然收到了第二天要举行逃生演练的消息,但具体的时间没有通知,”孙佑晨吞咽了一口唾沫,恐惧地说,“我们就在教室里等消息,一直等,一直等,像是在等某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到来……后来我们才明白,那个时间节点是曾老师的出现。”
十字架的钥匙挂件、被刻意掩盖的哮喘病、无时无刻的监视、突然通知的逃生演练……一桩桩、一件件飞速重新掠过沈瀛的脑海,终于在此时顺利串成了一条线。
霎时间,沈瀛醍醐灌顶,洞悉了事情残忍的真相——
乔宁之所以隐瞒下真正的尸检病理报告,是因为陆践行需要更好的控制住手里的学生。只有让他们亲眼所见自己杀过人,才能迫于无奈地依附在陆践行的庇佑下。
陆践行绑架了整个学校的学生,替他进行一件惨无人道的灭口行动,又以道德的名义逼迫他们保持沉默,成为他手中随意操控的傀儡。
“为了自身不可侵害的利益,也为了让所有的人都沦落为犯罪者,”沈瀛面色阴沉,磨磨牙,“……他们真是枉为人。”
孙佑晨默不作声,抬手悄悄抹着眼泪。
沈瀛再度留意到孙佑晨资料上显示的班级信息,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班号会是以“A,C,D,P,S”来进行标记,疑惑地问道:“对了,这里的班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周杰深呼吸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回答:“这些是英文缩写,D班是最优秀的班,P班是最差的班级。”
沈瀛一脸迷茫,“优秀不应该是Good或Excellent吗?”
“A班A/dult,C班Children,S班Student。”沈瀛听到这里,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只见周杰突然顿了一下,微微偏过脸,不情不愿地开口说出最后两个班的全称,“D班……Dog,P班……Pig。”
Dog、Pig……
狗与猪。
新博易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划分班级,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牲畜来看待。
沈瀛没有想到会是这一层意思,错愕地盯着周杰面部紧绷的肌肉,目光瞬息万变,片刻又问:“你们父母难道就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孙佑晨痛苦地抿抿唇,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发白的指甲几乎插进了肉里,“被送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像我们这种喜欢在课堂上插科打诨的坏学生,就算是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也只会被认为是不爱学习的污蔑,再加上从这里出去的人确实都出类拔萃,毕业后无一例外地全部进入了国家单位工作,于是更加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们的话。”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孰对孰错未曾诞生出一个清晰的划分,沈瀛无权站在这里指责家长的偏激教育,也无权训斥学生不懂父母的良苦用心,眼下他能做的只有尽快处理掉新博易这个毒窝,让罪恶被绳之以法。
他叹息一声,转走了这个敏感且不好辨别黑白的话题,安慰道:“这里的事情我会来解决,你们两个先出去。”
“老师,您也跟着我们走吧,继续待在这里不安全。”孙佑晨扶着铁床的边缘朝沈瀛移动,想要将沈瀛也一并拉出去。
“我暂时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办完了我就离开,”沈瀛摇摇头,眼尖地发觉正要从凳子上站起的周杰脚步虚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转头对孙佑晨说,“你能扶着他出去吗?”
“我能行,”孙佑晨不顾自己身体的难受,吃力地挽住周杰的胳膊,抬眼看向沈瀛,“老师,您也早点出来。”
“嗯。”沈瀛颔首。
孙佑晨向前走几步,忽然停步回头,只见沈瀛正举着手机对这里进行现场留证,“老师。”
沈瀛掀起眼皮,看向他,“嗯?”
孙佑晨恳切地说:“老师,麻烦您一定要把这里曝光,救救我们,救救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
“嗯,我会的。”沈瀛点点头。
最后,孙佑晨在台阶下担心地看了沈瀛一眼,嘴唇下意识地张了张,但在触及到沈瀛微微摇晃的脑袋时,哽在喉管里的劝说掺着唾液一同咽了回去,搀扶着有气无力的周杰,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转角处。
沈瀛目送两人离去,环顾一圈整个地下室的布置与器械,思绪万千。
宇宙中最渺小的尘埃都能满大街飞,而小孩子只能被困在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是不是只有将人熬成一捧骨灰才能肆意妄为?
他缓缓低下头,面无表情地俯视晕倒在地的医生,或者说是刽子手,脑海里没由来地乍现出一段深沉的话——
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程度上的差异。
叮。
手机弹出一条信息。
【江染:万山明回来了。】
【沈瀛:好。】
沈瀛对犯罪现场完成拍照,不着急关闭手机,而是点开拨号软件,准备让宋域去找曾雨恬留在办公室里的钥匙,查验U盘内是否存有曾雨恬救人时拍摄的视频。
可惜,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沈瀛猜测宋域正在审讯室里对陆谦进行讯问,分身乏术,挂掉电话,又去通讯录里翻找邱元航的电话号码,找到后拨过去。
同样的,邱元航也没有接。
他难免蹙眉,又去给许飞打,没想到许飞也不曾接听。
沈瀛:“……”
都这么不凑巧吗?
他觉得好奇怪,去看自己的手机信号,赫然惊觉地下室里的信号显示为零,此刻的手机就是铁皮一块,根本不可能让他打通电话。
沈瀛呼吸一凝,顿时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不详的预感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而来。
不对,明明之前都有信号!
难道——
有人刻意屏蔽掉了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