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两天,赵李的队伍都没有再受过水寇的骚扰。
老船夫说是这批船帮的忙。水寇间彼此认识,他们换了来头不小的贼船,其他水寇就避而远之了。
所以也算是因祸得福,水路的第三天下午,四十多个人顺利离舟登岸,到达声州。
“是赵老大李老大吗?我是声州接应你们的人。”
老周带着队伍到了约好的地方,和下一个带路人见了面。
这人不是她们的手下,是贺敛临时安插的,有些年纪,瘦猴模样。
“是。”赵硙李丑一同答道。
“李老大是哪位?有个对子,对上了我们才能走。”瘦猴说道。
又是贺敛布下的机窍,真是谨慎非常。
“你说。”李丑看着瘦猴。
“上联是——新年纳余庆。”
李丑一听,嘴角抬起来,含笑答道:“嘉节号长春。”
还真是,腊八已过,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没错没错,我们走吧——列位的车马怎么不在?”瘦猴道。
赵李略解释了一番,瘦猴立马去给他们淘弄坐骑了,天擦黑时,带回来四十余匹马和一驾马车。
马车是李丑嘱咐的。
“我可以骑马。”赵硙贴着李丑耳朵说道。
李丑温和看她一眼,意思是听我的。
赵硙愣愣地收声,跟着她上了车。
经过那个贼船上的清夜,她们两人之间的某些东西改变了,赵硙从前以大姐姐自诩,李丑却不愿再当那个小妹妹了。
十岁的李丑天性中的某个东西,似乎被点亮了,并且将亮彻一生。
“声州的官府有异动吗?官道可以走吗?”瘦猴也跟着上了马车,李丑对瘦猴问道。
“声州没事,可以走。”瘦猴说道。
“那就让队伍分散跟着你,连夜赶路,后天午前赶到。”李丑掏出银票来,数了一些给他,“路上该怎么打点你看着办。”
“哎好!”
“贺老大到哪了?身体怎么样?”赵硙在旁问道。
“身体我看有点虚。人现在应该到浓州了,是我兄弟带去的。”
瘦猴说完,从身后掏出一大包吃食递来,“大家的干粮我都买了,这份是李老大您特意吩咐的,都是软乎好克化的馒头糕点,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没有发物。”
李丑道谢接过来,瘦猴就下车到前面安排去了。
“先趁热吃点,岂石。”李丑把包袱解开,递了一个荤包子过去。
伍小五这一趟又被派作了车夫,他看着众人差不多上马了,探身撩开马车帘子,“老……”
话到嘴边掉下了,伍小五怔怔看着赵老大。
赵硙正双手捧着一个肉馅包子吃,一口口细嚼慢咽,闻声抬眼,说道:“李老大给我买的,没你的份。”
不是……伍小五跟自己老大时间不短了,没见过老大这种吃相,一般包子他不都是一口塞一个吗?
而且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李丑听伍小五干愣着不说话,视线从窗子转过来。
“哦,那个我们可以走了……”伍小五说道。
李丑点头,伍小五出去,出去前最后一眼还盯在赵老大那个包子上。
包子上那一口口规矩的牙印,叫伍小五不禁想起那颗被一口口咬下的颤动的心脏。
他开始回想因偷昧货物而被赵老大狠狠教训的那一群人,里面有没有谁今天没出现,是不是被赵老大拿去包馅了?
马车战战兢兢地颠动起来,赵硙才刚把那一个包子吃完。
“我吃完了。”赵硙对李丑说。
李丑正想着事情,闻言回神看向赵硙,又看向摆在她手边的一大包点心,“不吃了?”
好平淡好平淡好平淡好平淡。
为什么不喂我为什么不喂我为什么不喂我。
暄暄软软热热乎乎充满了关心与照顾的有荤有素没有发物的馒头,你递给我的和我自己拿的能一样吗?
“再吃一个吧?”李丑用嘴劝道。
“哦。”赵硙低下头,就自己从包袱里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干巴巴两口嚼完。
李丑见她吃得挺香,就放心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继续想事情。
“我困了。”没一会儿,听见赵硙在她身后说道。
“那睡吧。”李丑轻声答,眼睛仍望着窗外。黑夜里暗丛草木如风化影,仿佛四处潜藏危机。这是奔向贺敛的最后一程路,李丑内心慎之又慎。
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过来
为什么不抱我为什么不抱我
我的狐皮手炉呢?为什么不摊开把我裹进去?
我的病是不是好得太快了?赵硙扪心自问。
自从那晚抱着睡了之后,赵硙忙着惩治手下立威,李丑也再没提过小狗的事。
那天晚上李丑满眼的喜欢好像只是一个梦。
将军府长大的大小姐,什么稀罕爱物没见过,还能真把你当宠物吗?你浑身脏脏的臭臭的……
停下来别想了,我是要当山寨大王的女人,什么小狗?我不在乎。
临时找来的马车简陋,赵硙蜷缩在座位上睡着了。
她又做了光秃秃大地的梦。
光秃秃的大地上,一根草一块石头都没有,赵硙的身子很小,手脚着地在爬行。
一直爬一直爬,停不下来的手脚,停不下来的荒芜。
累到不行了,孤单到不行了。赵硙一头栽倒趴在地上。
大地忽然抱住她。
赵硙清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李丑的腿上。
李丑正靠着座位,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地拿双腿给她当枕头。
“岂石,早?”李丑低头看赵硙。
赵硙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她。
莫名其妙的,李丑笑了,拿起一旁用手炉暖着的点心,递到赵硙嘴边。
赵硙就张嘴咬了一口,半梦半醒地嚼着。
李丑还在笑,手指搭在赵硙头上摸了摸。
赵硙不嚼了。
我要当小狗,她想道。
“再吃点。”李丑低喃,她睡醒后一直没开口,说话时还带着哑调。
赵硙咽下嘴里的,又轻轻咬了一口。
李丑又笑了一声,安静地一口口喂赵硙吃点心,直到她把整个吃完。
不当山寨大王了,我要当小狗。赵硙撅着屁股趴在李丑腿上,装作没睡醒的样子赖着不起。
李丑伸手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狐皮,也没让她起,把从昨晚到今天脑子里转悠的事情一节节说出来,和她商量:“等到了浓州和弥光会合,我们的行头扮相都要变一变。”
“嗯。”
“再给你和弥光请郎中,好好地吃几服药,把身子调好。”
“嗯。”
“浓州也不是真正的安全,我们在那里休整一下,还是要赶快去江南。”
“嗯。”
“我们的货交给那九个女人了,到浓州我们还要找好买主。”
赵硙说道:“那批货我同意给她们,就没再想着拿回来,三千两谁不吞谁是大傻子。”
“那女人们的头目是个人物,她猜出了我们的货是谁的,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想她们在弓州入狱,或许和我家有些干系。既然她说要跟着我们,我愿意信她,总归她们在逃之身,不会带着我们的货自投罗网。”
赶路的时日总是无聊,李丑和赵硙谈完了事,一趴一坐的随着马车颠簸。
“明卿。”赵硙叫了李丑一声。
“嗯?”李丑看向自己的腿上。
赵硙仰脸看她,“你……”
你还想要我当小狗吗?赵硙低下头,把这句话说完。
李丑一呆,她没想到赵硙会主动提这事。
岂石是有多喜欢摸摸抱抱亲亲,才会连她觉得是侮辱人的小狗都主动要当。
李丑也喜欢被抱被哄,她之所以在赵硙生病的时候会那样哄她,就是因为那都是她自己想要的。在她从前生病的时候,也想那样被贺敛哄。
这些都是感情,一摸一抱,是在说有人关心你,有人心疼你,有人喜欢你。
而男人是不懂这些的,至少赵硙的那个圈子不懂。
赵硙在那个圈子混大,就像一条水里的鱼混到树上的猴子堆里,她已经缺水太久了,所以才会这么渴望李丑贺敛两个朋友。
赵硙对她的两个朋友这么用心,这么看重,睡觉也要挤到两人中间,生怕被落下。
现在赵硙想要李丑亲亲她抱抱她,就好像是小鱼相濡以沫一样。给她一点水,她就好像不渴了,又好像是更渴了,想要更多的关心和喜欢。
李丑低下头亲了亲她。
赵硙因为臊,脸贴在李丑的腿上,所以李丑亲到了头顶。
赵硙很快的一动,抬起头和李丑四目相对。
“岂石,你玩过过家家吗?”李丑问她。
赵硙表情迷惑,一摇头。她的手摸到头上,似乎想知道刚才那个是触碰还是亲吻。
“是游戏,我们玩这个游戏好不好?以后没别人的时候,只要我一说‘岂石,变小狗’,你就是我的小狗了,然后你就要给我亲给我抱给我摸,不许反抗。听明白了吗?”
赵硙摸着头顶,傻乎乎点头。
李丑眼睛一弯,“岂石,变小狗。”
赵硙从李丑腿上撑起来,投到她的怀里,贴得严严实实的。
李丑被她这么结实的一扑,重重心事都撞掉了,她又从一个扛着担子的大人变回了小孩儿,就像船上那晚一样。
这个小狗和主人的游戏,赵硙李丑从天亮一直玩到了天黑,期间太多的拥抱抚摸和亲吻,李丑还说了好多幼稚的小孩话。
这个世上最好的事情是人不说话,次之,是人只说明明白白的小孩话,最差劲的就是人把话越说越精致,裁心镂舌地说,这种话使人越听越迷糊,听得多了,人就不会按着自己的心活了,按别人的话活。
今天她们就这样,要么不说话,要么只说小孩话,所以赵硙明明白白地收到了很多爱,李丑的手指、臂弯、眼睛、嘴唇和喉咙都说了爱。
像条要溺死在海里的鱼一样,夜晚,赵硙紧紧贴在李丑怀里,和她一起蜷缩在座位下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