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泯无处可去,误打误撞地晃到了谢时晚这里。
谢时晚也正巧在院中核对着上元宴的宴客名单,一抬眼就看到了从她院门口游荡过去的人,开口叫住:“玉陵?”
连泯尚从谢玉陵的话中收拾起片缕精神,闻言被吓了跳,全凭本能地接了声。
谢时晚亦发觉古怪,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连泯抿唇照做。
坐到圆桌对面,举止局促连眼神都左躲右避。
谢时晚轻易看出了问题,温语询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刚一落声又发现了些特别的地方,语调微升紧接着道:“你这是……哭了?”
连泯应声眨了下眼,确认没有,只是眼睛有些酸可能被冷风吹红了。
他忙不迭抬手覆住眼,手心的温暖渐渐化开疲惫,再睁眼时已大体恢复。
连泯道:“无事,跟一个人……发生了点口角。”
谢时晚思虑道:“你不是会为寻常争辩烦忧的人,说了什么?”
连泯咬咬牙,刚打算糊弄过去,话临到嘴边猛地记起谢时晚可是谢玉陵的亲姐,这种事情她总该了解。
而他现在又实在想知道,索性心一横道:“阿姊,问你些事。”
“嗯。”
连泯手中的书册被攥得不成样,他还在施力,犹豫不定道:“其实……我有一个倾心的姑娘。”
谢时晚那双清丽的眼睛瞬间填满笑,问:“如何?”
“那姑娘对我好像,也……不错?”声音快轻成一股气,还有丝若有近无的哀怨在里面。
“这是好事,可是在苦恼怎么表明心意。”
连泯的心被揪了下,语调变得半死不活:“是吧,但问题不是这个……是我去跟另一个人说起这事,他表现得……很奇怪……”
谢时晚称奇:“何处奇怪?”
“他就……”连泯百般斟酌,想说不愿说,磨蹭半晌终于嘀咕道:“很不高兴,很烦,很讨厌那个姑娘,一点都不想我和那个姑娘有任何任何关系……”
再说绝对点,不想谢玉陵跟任何一个不管是仙家小姐、贵族姑娘还是民家女儿的人有任何关系。
谢时晚眉眼间染上疑惑道:“没有弄错?”
连泯冷冷淡淡地摇头。
她见状问:“那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连泯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为何要来谢时晚这里找变扭?
谢时晚见他说完此话后偏到一边去的脑袋,个人稍加琢磨,丹凤眼显出几分敏锐,倏地恍然大悟道:“那人是不是也心悦那个姑娘?”
桌上名册被风惹地哗哗作响,频频翻页,凌乱得很。
连泯:?什么鬼。
所有的烦闷都被这个回答冲干净了,脑海中只余下不解道:“怎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世人皆有独特之处,由此便会令旁人倾慕,你喜欢那姑娘,别人难道就不会喜欢?”
“……可是那个人,分明很讨厌那个姑娘啊。”
谢时晚道:“眼见耳听都未必为实,世上有一种人,越是喜欢某个人、在乎某个人,表面上反而显得越厌恶他、敌对他。”
连泯:………………
一家人话本子看得都不少,讲这男女情长的事一套一套的。
他就不该在这浪费时间。
正准备告退,却没来得及说话,谢时晚又道:“他如果喜欢那姑娘就好理解了,想必是听你一谈心上不平,自然就不悦吃醋了。”
连泯的心跳一顿,指节咔吱一响像树梢折落了一枝雪。
谁吃醋?他吃哪门子醋去?吃谁的醋去?
还不得不敷衍着:“可我与他相识,他从未表现出这些……”
谢时晚问:“他是什么身份?”
连泯不懂问这个有何用,随口道:“寻常仙家的一个小门徒。”
“这便是了,大约是那人觉得自己与那位姑娘身份悬殊,认为即使表露出来也没有结果,倒不如自始至终埋在心里所以一直藏起。”
连泯如同一块冰雕般凝固片刻,顽强道:“那这样岂不是自行放弃了机会,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谢时晚轻笑道:“情感嘛,本来就是‘傻’的,如果事事分析利弊、算得干净就不是感情,不是爱了。”
……
越聊越烦,简直是自讨苦吃。
连泯认命地感觉自己永远都弄不明白,这些情绪源自何处了。
随即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从先前上元宴会之事一概不顾到现在事事插手、亲力亲为。试图把自己淹死在杂事中就不用思考其他了。
遗憾的是不多时就被墨羽尘制止了,他觉得连泯反常得该去看看医师,而不是独自在比东海水还多的事情里呛水溺毙。
于是连泯少有的分散注意的机会也被无情地夺去。
他只好选择颓废地在寝居安眠。
不出所料,谢时晚也很快将他挖了出来。
经过前头的事,谢时晚便以为人是在为那个姑娘的事发愁。虽理解墨羽尘的做法可她身为知情人不免更向着自己弟弟一些。
稍作安排就又给连泯找到了个费时不费力、琐碎又轻松的事。
只是这搭伙的人……
皇家膳房中用八张方木桌拼做一张长桌,数丈长的金丝玉帛徐徐铺展。
绸缎上,各色珍馐佳肴错落如画,暖香扑鼻,杯盏罗列间,华贵之气袭面而来。
谢玉陵左手一抖,一张数尺之长的卷轴脱手,砸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走,展开满纸文字。是皇家上元宴的菜单。
他右手持笔,弯腰捡起一边轴杆另一边则顺势溜远。
谢时晚想让连泯核对上元宴的菜肴,简单不费心,又顾虑他独自在膳房中做这事郁闷便想给他找个伴开导开导。
岂料刚一打探,就有人来毛遂自荐。
长桌最远不过三丈,连泯却恨不得离人十丈。
谢玉陵原是担心自己一时冲动说下的话让他发觉到什么端倪,才想寻机试探他几番。
谁知这人如同立誓从他身边消失一般,连个影都没再见。
好不容易弄来这么个契机,结果两人隔的距离都能用上传声术了。
连泯与谢玉陵不同,他左手执笔、右手持筷。凡是菜先夹一口,不好吃,在卷轴上画一道;好吃,再吃两口,然后在卷轴上画三道。
虽然他莫名不悦,虽然与谢玉陵共处一室非他所愿,虽然这一桌菜还不晓得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但事已至此,不如先享受享受吧。
至于谢玉陵让他“哄情人”这事他也初拾对策,既然人要羞辱他,他就羞辱回去。
不日后,他必向书怀锦请求将谢玉陵真真正正地弄过来。
到时家宴,他就让谢玉陵在自己旁边为自己端茶倒水、夹菜斟酒。
让他哄情人?那谢玉陵也必须在那姑娘面前丢脸。
以人的性格,没准这一遭面子过不去,之后换魂回来两人也没戏了。
连泯相当满意,手中动作都忘了,一盘菜险些吃完。
他愣了下,留了两块,若无其事地将手伸向下一道菜。
反正这些都是试菜,不上宴桌,他不吃就是赏给下人,那进谁的肚子不是进?
一边吃,一边还始终记得在卷轴上勾画:
一道…三道…三道…七道…没道……
道过来道过去,完全沉溺在珍品的滋味中全然未曾注意到后背悄悄扒上来的东西。
直到那玩意儿顺着他的衣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爬上肩膀连泯才恍惚觉着有异。
一偏头!和那只龟孙子瞪得滴溜圆的两眼睛贴了个照面。
……连泯不忍细看地闭上了眼。
片刻后咬牙切齿质问道:“谢玉陵你最近是不是中邪了?”
那头也不甘示弱,凉声警告:“别吃了。”
连泯不带丝毫犹豫,咵咵两筷子:“我不得帮那位姑娘试试味道吗?”
“……怎么样?”
哇你还真敢问。
连泯顿时觉得口中菜味同嚼蜡,干巴巴道:“很不错。”
谢玉陵沉静须臾道:“那他应该会喜欢。”
……连泯又没有挣到好处,冷嘲热讽都没了兴致。
手中的筷子将菜底的瓷盘戳得叮当响,因为放得久了已经变凉变冷,一点都不好吃。
但到时宴会上的是热菜。
如果他迟迟不接话谢玉陵肯定会追问,所以他没话找话道:“你干嘛放只乌龟过来?”
“随便聚的,能传声就好。”
连泯皱眉:“丑死了。”
谢玉陵的呼吸轻了一瞬,道:“那你喜欢什么?”
连泯的呼吸一停。
尽管很快反应过来谢玉陵只是在问他传音的物什,连泯依旧不知所措、无语以复。
他信口胡诌道:“花鸟虫鱼、草木风月,谢公子随意。”
下一刻,肩头的小乌龟消散开来。
三丈之远连泯看不清谢玉陵的行止动作。
凛冬寂日,曦和愈清,仿佛初雪未至、雪色已浓,连带着日光都染上几分雅洁,假似寒酥漫天。
晴光纵白也比不得真正的碎琼落目,惹人心明。
连泯眼底呼呼飘下几片雪,他怔愣地抬手,雪花便翩翩而下,驻停在他掌心。
在他掌心化开,泛起丝丝温暖。细看发现,竟是一捧梨花瓣。
他循迹看去,朦胧的情形刹那分明,正见谢玉陵抬手落下,指尖点点浮尘残留,纷纷扬扬散了满身。
谢玉陵偏头看来,当与那双眼睛遥遥对望时,连泯才霎感惊诧。
低头一瞥,才忽觉自己已暗行十数步,为了迎这白梨花瓣……